【第三部】〔桃紅給移民局的第三封信〕

移民局先生:

我和砍樹的人在水塔住下了,就在第蒙以南的田野裡。一大片玉蜀黍之中豎著一個圓形木桶,支在三隻鐵腳上,很像登陸月球的老鷹,遠遠在大路上就可以看到了,要來你就來吧!我一路供給你的「情報」,就是要向您證明:我不是桑青。

我在第蒙路旁等過路旅人的車子,看見一個粗壯的男人拉著一根很粗的繩子,繩子繫在一棵粗大的蟲蛀的榆樹上,樹幹上裂著半圈很深的口;一把大鋸子放在地上。天很乾很冷,他的臉上卻淌著汗。他咬牙拉著繩子,榆樹劈劈拍拍裂著響。口越裂越大了。他突然縱身一跳,跳到裂口的那一邊,大樹就嘩啦一聲在另一邊倒下了。

我一直站在路旁看著那麼一棵大樹在他手裡倒下去。

他跨上摩托車,正要開動,忽然轉身看我。

「我等著搭車。」

「你到哪兒去?」

「到哪兒去都可以。」

「和我喝一杯酒去吧!」

「也好。」

我爬上摩托車後座,兩手抱住他的腰。摩托車風馳電掣跑走了,在中西部起伏的鄉間小路上陷下去,跑上來,陷下去,又跑上來。太陽裡飄著很細很乾的雪。

摩托車在水塔下面停住了。四周是黑黑結凍的泥土。水塔四周的野草很高,圍著水塔一叢野草被啃過了,凸凹不齊。一把大鐮刀壓在草上。我半個身子埋在野草裡。

「我給你開一條路吧!我就住在這兒。」他拿起鐮刀,一手割草,一手扯草,一刀比一刀重。刷,刷,刷。「你是哪兒人?」

「外國人。」

「我知道。我也是外國人。這是個外國人的世紀。人四面八方的向外流。我是從波蘭來的猶太人。」

「我是從亞洲來的猶太人。」我開玩笑地說。

他彎著腰,拿著鐮刀,刷刷地把野草刷出了一條路,從水塔腳下一直通到路上。

我就從那條剛開出的路爬上水塔。

水塔裡的桌子椅子全是他自己用樹幹做的。我們在水塔裡喝杜松子酒。他說他十三歲就被納粹關進奧斯維奇集中營。他父親、母親、妞妞全在集中營被納粹用來做細菌試驗死了。他從集中營逃出來以後,就一直是個浪子。他為人砍蟲蛀的樹。他剛剛找到這個水塔。他在水塔裡很安全。沒有人來擾他。水塔是印第安人時代供給士兵飲水用的。現在是太空時代了,誰還要這麼一個破木桶呢?水塔附近有許多麋鹿、羚羊、松鼠、兔子,只是沒有人。他小時候就想長大了有個動物園——沒有老虎的動物園。他四歲時候差點給老虎吃了。他爸爸帶他去看馬戲,他們坐在靠近動物出場的門口。老虎要出場玩火球了。他看著老虎搖頭擺尾走出來,興奮得跳了起來。老虎突然轉身一口咬住他的頭。他聽見人的驚叫。他也不害怕。只是脖子有點兒痛。他什麼也看不了——老虎口是個黑洞。最後玩馬戲的人把老虎的嘴撥開了。虎牙把他的頭和脖子咬了一些洞;虎爪在他肩膀上抓破了皮。他摸了一把頭上淌著的血,對他爸爸說他要快快長大,長得像人猿泰山那樣大,長大了殺老虎。

我喜歡要殺老虎的孩子。我就在水塔住下了。我打算在水塔裡生下我的孩子。那小傢伙在肚子裡動起來了。

寄上桑青在台北閣樓寫的日記一本,手抄唐詩、全剛經各一卷,沈家綱剪報一疊。

桃紅 一九七○年二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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