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日記 <北平.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一九四九年三月>

我是飛機上唯一的乘客。

我在南京啟德機場上飛機的時候,航空公司的人又向我重複一遍:北平城已經被共產黨包圍了。所有的人向南逃。

我又向他重複一遍:那情況我完全明白。我決定到北平去。

飛機在白雲上面飛。

南京挪在白雲下面了:罷工、搶購、搶米、停課、示威遊行、流血暴動……

我的過去也挪在白雲下面了。

我只帶了半邊玉辟邪。

※※※

北平是個大「回」字。

皇城。

內城。

外城。

共產黨在城外。

城內衚衕裡吆喝著:

甜酸兒的大海棠啊,拉掛棗兒!

玉米花兒喲,糧炒豆兒哦!

買供花兒來,揀樣兒挑!

送財神爺來啦!

沈家住在西城太安侯衚衕一幢四合院裡。

大門。

垂花門。

跨院門。

上房三間。中間一間作為客廳。沈伯母和她兒子家綱住在兩邊的房間。一年前東北華北局勢惡化,家綱才從西廂房搬到上房去,家裡也辭退了廚子和車伕。

東廂房、西廂房的住戶流動不定。從關外逃來的,從山東逃來的,從山西逃來的,從河南逃來的,從河北其他地方逃來的——沒有一家人住上兩個月,又逃到南方去了。九月以來,共產黨佔領整個東北,又在徐州一帶和平津一帶發動了戰爭,東、西廂房不容易出租。空著的房間就會被軍隊或難民佔去。現在東廂房住著一家姓鄭的,土生土長,誓死不離開北平,把自己的房子便宜賣了,搬到沈家四合院的東廂房。每月租金十塊金元券。那十塊錢十一月份還可買二十包哈德門香煙,十二月份只可以買十包。西廂房住著錢媽和傻丫頭春喜。

南屋兩間下房,在垂花門外,住著二十幾個從太原逃出來的學生。太原被共產黨包圍半年了。南屋東首是大門。

小跨院成了我住的地方,本是家綱父親生前的書房。小小青石板院落,孤零零吊在四合院角上。

※※※

天很黑很靜。正院裡一棵老槐樹,彎彎的,比天還黑,沒有花,向天伸著幾根枝椏。

轟——轟——沉沉兩聲在南方天邊響了。

南方的天空突然紅了。紅一點點滲過來了。槐樹枝椏上的黑色天空也有些紅意了。

我和家綱急忙到上房去看他生病的母親。

她臉朝牆躺在炕上,大紅花被子露出細細的灰色麻花髻。錢媽剛為她梳了頭,拿著痰盂出去了。春喜坐在炕沿為她搥腿。

「小綱呀!」她對家綱說,仍然臉朝牆,「八路打炮了嗎?」

「八路還遠著吶!打炮也不會只打兩下呀!大概是什麼地方爆炸了。」

「八路炸的嗎?」

「媽,八路還遠著吶!」

「聽說我到西苑機場的第二天,八路就佔了西苑。」我說。

「青青,那只是謠言,還沒有證實呢。」家綱說。「這些日子謠言滿天飛。頤和園有八路啦!多寶塔倒啦!孔廟大門前的玻璃牌坊毀啦!天壇的柏樹林要拔掉啦!雍和宮的金佛給人偷走啦!臥佛寺……」

「好啦!好啦!小綱,別說下去了!耳不聞心不煩。」

「媽,您別發愁,北京是帝王之都,逢凶化吉。蒙古人、滿清人、八國聯軍、日本人,全吞不了北京!北京反而把他們吞了!」

「你這麼一說,我也高興一點了,小綱。」

「媽,您不發愁,病就好了。」

「哪一天才好得起來呢?兩年來藥不離口,口不離藥。看醫、吃齋、求籤、許願,全沒有用!」

我望著春喜:「我到北平後,只看見春喜一個人,總是咧著嘴笑的。」

沈伯母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我現在只想變個傻丫頭,什麼都不管,只管搥腿。天塌下了,還是咧著嘴搥腿。」

「我現在只想變個倒馬子的。」家綱說:「背著一個大圓桶,拿著一把長長的鐵鏟子,把地上的糞剷起來往背後大桶裡一扔,哼幾句西皮二簧。」

「春喜。」沈伯母朝牆喊。

「嗨!」

「你的喜期快到啦!你要享福啦!我怎麼辦呢?沒人搥腿了。你要好好侍候萬老太爺呀!」

「嗨!」春喜用力點一下頭。

「春喜,你喜歡那老頭嗎?」家綱笑著問。

「死(喜)歡。」

「死(喜)歡他什麼?」

「死(喜)歡。」春喜仍然咧著嘴笑。

「死(喜)歡和他睡覺嗎?」

「死(喜)歡。」

「小綱。」,沈伯母笑了。「不準嚇唬她!」

「開開心不也挺好嗎?北平哪兒也不能去了。……到處是軍隊和難民。」

「你找別人取樂去吧!好不容易我給她找了個主!她要是不肯走了,我就把她嫁給你!青青!」沈伯母突然轉身望著我。「你小時候我送你的那把小金鎖還在嗎?」

我解開衣領,把金鎖掏了出來。「喏,我貼身戴著的,抗戰勝利,我從重慶回到南京,媽媽就把這把金鎖給我了。」

「我給你金鎖那年還沒打仗,民國二十五年吧?我帶著小綱到南京去玩,住在你們家。你只有六七歲吧?小綱十歲。你們倆在一塊玩得樂得很。你生日那天,我送你這把小金鎖。你媽指著你笑著對我說:『二十根金條!我就把青青賣給你!』一晃眼就是十二年了,你的爸爸,小綱的爸爸——兩個換帖弟兄都過世了。」

「媽,這些年來,桑家在南方,咱們家在北方,抗戰以後才通上消息。青青說她就是衝著這把小金鎖到北平來的。」

「來了就走不了啦!青青!平津鐵路斷了。飛機訂座的有好幾千人,還得用金條買,可沒咱們的份兒。」沈伯母頓了一下,忽然叫了起來,「小綱,小綱!你媽的腳又抽筋了。」

家綱跑過去推開春喜,掀開大紅緞子鴛鴦繡花被。一隻放大的小腳露了出來,尖尖的,打了皺,腳趾扭曲著。

「哎喲!哎喲!疼呀!」

「媽,我給您揉,您就好了!」家綱兩手捧起腳,兩個大拇指順著腳背的筋絡按摩上去。

「好,好極了!小綱,別停!」

家綱兩手捧著他媽的腿肚揉,又用大拇指往下按摩到腳背,連聲問:「媽,好了嗎?媽,好了嗎?」

她沒有回答,望著她兒子手裡的腳,過了一會兒才說:「小綱,你用指甲掐掐你媽的腳。」

家綱用長長的指甲在腳背、腳踝不停地掐著。

「使勁,小綱,使勁!好,好,好!」

「媽,您腳背掐出了血,不疼嗎?」

「疼才好!我剛才看你手裡的腳,看著看著,不是我的腳了。」

「不是您的腳,是誰的腳呢?」家綱笑了起來。

「你媽病得太久了,小綱,常常恍恍惚惚的。有時候,你在我眼前晃一下子,我還以為是你爸爸呢!」她把腳從他手裡抽了出來,向他晃著腳尖,笑著說:「你瞧,你媽的腳又活了。」

春喜又坐在炕沿捶著沈伯母的腿,仍然咧著嘴笑。

桌上的油燈一閃一閃地要熄了。兩天沒有水電了。爐子裡的火也冷下來了。

家綱打開爐子的門,扔了一鏟子煤進去。火又竄起來了,越竄越高,要竄到爐子外面來了。他連忙把爐子的門關上了。窗紗上映著槐樹向天伸手的影子。

突然,一陣狗叫,從大門外一直叫進垂花門,夾著人的叫嚷。狗叫進了正院。叫聲拉長了,拉成了細細的哭泣。

「狗哭喪。」沈伯母又朝著牆了。「小綱,把狗趕出去!」

我跟著家綱走到院子裡。地上結了冰,天很黑。七八個流亡學生拿著棍子扁擔,向著牆角一團黑影子打過去。黑影子在兩個牆角之間來回跑著哭。另外七八個流亡學生站在一旁拍手叫好。

我問他們打狗幹什麼。

「圍城了沒吃的,人餓了要吃肉!」一個流亡學生咬著牙說。

※※※

「青青,昨兒晚上我夢見你在天壇。」

「家綱,我從來沒去過天壇。」

「不去也罷。天壇、中南海、太廟、孔廟、雍和宮,全住上四面八方逃來的難民。往日的聖地神廟全污瀆了,我夢見的天壇可還有一小塊乾淨地方。」

「你知道,天壇是明清兩代皇帝祭天和祈禱豐年的神廟,四周是望不到邊的老柏樹。天壇有祈年殿、皇穹宇、圜丘。祈年殿是帝王祈禱五穀豐收的地方,是一座三層重檐圓形大殿,金色龍鳳花紋殿頂,青色琉璃瓦,沒有大樑長櫺,三層重檐完全靠二十八根大柱子支持。皇穹宇是供皇天上帝牌位的地方,是一座小圓殿,金頂、藍瓦、紅牆、琉璃門。圜丘是帝王祭天的地方,是漢白玉砌成的三層環壇,壇心是一塊圓石。圓心外有九環,每環的石塊都是九的倍數,一環一環水波一樣散開。人站在那兒好像真的挨著天了。人在壇心輕輕說話,可以聽到很大的迴音!」

「我夢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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