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桃紅給移民局的第二封信〕

移民局先生:

我在西行的八十號公路上,剛剛離開了懷奧明州的小美國。我在那兒的加油站餐館搭上了這輛去唐勒湖的旅行車。車子的主人文密斯剛從越戰回來,一回來就結了婚。新婚夫婦去唐勒湖度蜜月。

這是一輛最新式的一九七○年旅行車。整個車子就是一棟活動房屋:起坐間、臥室、廚房。車子裡有各種最新式的電動設備:冰箱、電爐、冷氣機、暖氣機、電視、收音機、留聲機、吸塵器……車子裡擺滿了從舊貨店裡收來的古董:破緞子的維多利亞式椅子,破損的天青葫蘆瓶(大清乾隆年製),骯髒的西班牙羊皮酒壺,雕刻模糊的伊朗銀碟,生銹的土耳其寶劍,破損的印第安牛角……白色的車子外面描著一個裸體女人,戴著男人禮帽,背著身子跪在那兒,轉過頭來微笑。身子背部一截截的描著不同的顏色,照著屠戶的眼光分別註明了每一截的用場:排骨肉、腰肉、臀肉、濃湯骨頭、肩肉、腿脛肉。

現在,我,桃紅,就坐在這麼一輛蜜月旅行車裡寫這封信。黑先生,你老遠就可以看見這輛車子了。寄上地圖一張,告訴你我跑過的路和要跑的路。要追你就來追吧!

路是跑不完的。一路上有趣的事多極了。變化的風景,變化的氣候,變化的動物(懷奧明的羚羊,猶他的麋鹿,草原的小狼、狐狸、兔子……),變化的人。你越往西走,人就越友善。在東部,就是小孩子也不理你;在西部,就是警察也向你招手!(害警察恐懼症的桑青又會嚇昏了!)在紐約呢,你只不過是一個疲倦的外國人,和千千萬萬的外國人一樣。

我發現我並不是唯一要搭車的人。一路上有數不盡的人孤單單地站在公路邊上向路過的車子招手。有的車子停下,有的車子繼續往前跑。開車的人只要看見人(尤其是車子後座無聊得要打瞌睡的孩子,以及摩托車上穿迷你裙的女孩),他就會把右手從駕駛盤上輕輕揚起,又輕輕放回駕駛盤上——開車的人打招呼全是那一個姿勢,非常莊嚴,非常有把握的樣子。

當然,路上也有訴不盡的驚險。曾有人驚訝地對我說:「一個單身女人搭車!你看見昨天科羅拉多報紙上的消息嗎?有幾個搭車的女孩子給人殺死了;殺人犯把她們的心挖出來吃了,把屍體扔在山漥子裡,又有幾個搭車的男人失蹤了;河上飄著他們的衣服,屍體卻不見了。又有幾個搭車的年輕人……」我聽見許多那一類的話。

我就在懷奧明的洛磯溫泉在大雪中搭上一個怪人的車子,我從上車起,他就笑個不停。「你不怕我嗎?噯?小女人?(他比我還矮小!)哈哈哈!」他不笑就發出怪叫:「嗚——嗚——嗚——」那聲音就像狼叫。接著他就會湊過來對我說:「你知道豪豬怎樣性交嗎?噯?小女人!你知道豪豬怎樣性交嗎?嗚——嗚——」只有在結冰的路上,他才不笑不叫,專心開車子。雪像水波一樣在車子前面波動開去。他的神色嚴肅起來了。「車胎在地上沒有發出唧唧的水聲,那就表示地上結了黑冰。這條路上要出人命。」我們就在那樣的路上掙扎到了小美國,老遠就看見一個大牌子:

加餐加油!

車子一到站還沒停住,我就跳下車子,向小豪豬擺擺手再見了。那加油站有個很漂亮的餐館。老闆本是個貨車司機,多年以前在大風雪中困在那兒了,就地開了一個休息站。路過的人在那兒吃飯加油。餐館裡是滿堂紅:紅牆、紅燈、紅地毯,只有桌子是黑色的。金髮女招待在黑色桌子之間穿來梭去。我在靠門口的一張空桌子坐下。旁邊桌子上的一對青年男女望著我笑笑——也許就因為我是個外國人,他們才對我笑。我們就那樣子談起話來。他們告訴我要到唐勒湖去度蜜月。一談到唐勒湖,史密斯先生就興奮起來了,彷彿那是「天下第一景」。在去越南之前,他每年冬天都去唐勒湖溜冰。

他說唐勒湖是連接加利福尼亞州和內華達州的要道,橫貫東西的公路就通過唐勒湖。到那兒去玩的人也可以坐火車。鐵路有防止雪崩的設備,好像隧道一樣,保護著火車穿過去,不受雪崩的侵害。到那兒去玩的人,也可以放棄現代機器,在山路上騎馬蹓躂到唐勒湖去。

唐勒湖在山谷緊底,四周是幾千公尺的高山。夏天的唐勒湖是一片綠色,到處是柳樹和落葉松的林子;林子裡有鵪鶉、松雞、羚羊;很清的湖水映著鑲白雪的高山和山上的小溪、野花、樹林、花崗石。冬天的唐勒湖是太平洋岸最大的溜冰場。山上響著雪車的鈴聲,夾著湖上溜冰人的笑聲——那兒都是自由自在、一心去尋歡作樂的人。

天黑下來了。雪下得更大了,是那種夾著風一陣接一陣橫掃的雪。餐館裡有人在自動唱機裡扔了個角子,幾個年輕人跟著披頭的《黑鳥》歌跳起舞來。

黑鳥在深沉的夜裡歌唱,

用破碎的翅膀飛起來吧。

你一輩子就等著這飛起的一刻。

黑鳥在深沉的夜裡歌唱,

……

史密斯說那樣的風雪使他想起唐勒隊的事。我問唐勒隊是什麼。他說那是一夥去加利福尼亞開墾的人,在大風雪中在山谷裡的湖邊困了六個月。那個湖從此就叫唐勒湖。

一八四六年,「嘿!加利福尼亞!」是一句很流行的話。那時候,金礦還沒有發現,公路還沒有開發。中西部的一夥居民,大約有一百多人,成立了一個旅行隊到加利福尼亞去。唐勒先生被選為領隊。他們在春天出發,走過沒有路的山谷和沙漠,闖過好殺的印第安人的村子,在十月尾才到唐勒湖邊,迎面是很高的山壁。那年的雪比往年提早了一個月。拖車的牛走得很慢,因為要在雪地裡找草吃。遠山的松樹枝子已經白了。天非常冷,非常陰沉——大風雪要來了,他們必須放棄牛車,牛的死活顧不了了。他們必須盡一切可能帶著孩子和馬立刻翻過山頂!但是,莊稼人的東西可不能隨便丟的。一盒煙草,一段印花布,他們都得考慮一下子。人也要休息一下子。他們終於在雪地裡向山上爬了。傍晚時候他們離山頂不遠了。天太冷了,人太累了,走不動了。他們好不容易在雪地裡生了火,說什麼也不肯離開火了。他們躺在雪上睡著了。有人在睡眠中覺得身子給什麼壓得透不過氣來,一翻身,蓋了一身雪!人和牲口全不見了,只有一片雪,那人大叫。一個個人頭從雪裡鑽出來了。牲口跑了,雪把山路封住了,他們走不動了!

他們回到湖邊用木樁搭了幾個小木屋。他們一次又一次拚命要從雪山上爬過去;爬不過去又回到山漥子裡。他們帶的食物吃完了,就吃野獸,後來連野獸也找不著了。一陣陣的大風雪來了。飢餓的人找木頭生火的力氣也沒有了。一個月以後,雪堆到八尺高,和小木屋一般高了。有人因為飢餓和寒冷已經崩潰了。冬天才開始,有人死了,有人要想法子逃生了。他們用U形牛軛做成雪靴。逃也好,留也好,都是死路一條。逃的人是向命運挑戰,留下的人是聽天由命,他們的命運是一樣的,只是選擇的路子不同。

十個男人,五個女人,兩個男孩子穿著牛軛做成的雪靴出發了。他們在積雪的山上爬了幾天。風雪又來了。他們又困住了。那地方後來叫做死亡營。寒冷、疲倦、飢餓。他們靠著木躺在雪地上,睡著的人把手燒成了焦炭。有幾個人死了。活著的人餓了五天了,有人砍了死人的腿和胳臂在火上烤著吃,頭轉到一邊,吃著,哭著。兩天以後,起先不肯吃人肉的人也吃起來了,只有一個例外,不吃自家人的肉。姐姐眼睜睜地看著弟弟的心肝叉在樹枝上在火上烤。妻子答應把丈夫的屍體給人吃,只為救活一個飢餓人的命。他們要吃多少肉就從屍體上剝多少;剩下的留著做乾糧。兩個人發現鹿的腳印跪在地上哭著禱告起來了——他們並不是教徒。他們打死了鹿,趴在鹿的身子上吸血。鹿的血吸乾了,人的臉上沾滿了血。(可惜害恐血症的桑青沒有聽見這個故事!)三十三天之後,他們才到達安全地帶,只剩下兩個男人和五個女人了。

困在唐勒湖的人有的死了,有的走了。一個母親決定走,只為把她的食物留下來給孩子吃。他們住在雪坑裡,吃獸皮、牛骨、老鼠。孩子們用好看的瓷茶杯裝滿了雪,用小茶匙掏著吃,咂咂嘴,假裝吃的是雞蛋牛奶軟凍。人都躺在自己的小木屋裡,到別家走動成了很重要的事。一個叫布寧的人寫日記,把別的木屋裡的人叫做「陌生人」。第二年二月,救護的人到達的時候,一個女人哭著問他們是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雪仍然把山路封住了。雪仍然不停地下。一群女人、小孩、病弱的人跟著救護的人走了。還有兩個男人、三個女人、十二個孩子留在唐勒湖。那些人連逃生的力量也沒有了。

困在唐勒湖的人吃完了最後一張獸皮,就把被餓死的人的屍體從地裡挖出來吃。三月間第二批救護的人到了。他們看見一個人提著一條人腿。那人看見人來了,就把腿子扔在雪坑裡。雪坑裡有砍下的頭,冷藏得很好,五官還沒有變樣;胳膊和腿子沒有了;胸腔割開了,心肝挖走了,唐勒帳篷外面的樹樁上坐著幾個孩子,嘴上腳前沾著血,手裡拿著爸爸的心肝一塊塊撕著吃,看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