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日記 <瞿塘峽.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七日|八月十日>

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天——天和水一樣渾。河裡有條大龍把水攪渾了。大龍有很粗很粗的尾巴,還有數不清的毛臂,東刷一下,西刷一下,把河水刷得好高,好白,好亮,就是在濛濛亮的黃昏也看得見。

我從黛溪的棧房窗口可以看到對河的高山,高得看不到頂——一把很尖的黑劍一直刺上去。天沒流一滴血就死了。峽裡一下子黑了。

河邊一個火把亮起來了。日本飛機炸了半邊身子的輪船還擱在河上,黑黑的像條死牛。河邊幾點燈光也亮起來了。那兒靠著幾隻木船。我們在新崩灘撞壞的木船就靠在那兒修理。

黛溪鎮是一條細細的小鏈子,掛在很高的山岩上。河邊沒有河壩,人一下船就上梯子。在岩邊鑿成的梯子,很陡很窄。我在梯子上爬上來的時候,就不敢抬頭看山頂,一看就會栽到河裡餵大龍了。

火把從河邊跳上了梯子,一顛一顛跳得好高興。過了一會,我才看出是一匹馬在跳;騎馬的人拿著火把。

火把從我窗邊亮過去了。我看見一匹棗紅馬。

我和老史從恩施「私奔」到巴東。(我十六。她十八。她偏偏要我叫她老史!)我們滿以為一到巴東就可以跳上輪船。船一鳴就到了重慶。到了重慶就是咱家的天下了——那是老史的話。她說的時候還拍拍胸。她用緊身背心把胸脯繃得平平的。其實,她的胸脯像兩個小饅頭。她還向我保證:「重慶!嘿!好大的城!抗戰中心呀!怕什麼?流亡學生招待所管吃管住,升學,找工作,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們一同在恩施山窪子裡的中學讀書。我不知道的事老史卻知道!

我們到了巴東,才發現輪船全被徵調運軍火和新兵去了。德國已經向盟國投降了;日本鬼子亡命了,在湘西鄂北又發動大戰了。巴東一時沒有客船上重慶,只有一艘貨船到巫山。我們就坐上了貨船;到了巫山,碰上一條木船運棉紗到奉節。我們又坐上木船。「上有萬仞山,下有千丈水。」坐木船過瞿唐,那才夠刺激吶!

木船在新崩灘就撞壞了;現在擱在黛溪修理。

老史在棧房外面打聽木船什麼時候修好,什麼時候開船。棧房天井裡駐著一批新兵,第二天就要開到第五戰區去。

我坐在窗口把衣服脫了,只剩下胸罩和三角褲。河上的霧撲上來,很軟很軟的毛,一點點濕,一點點涼,搔在身上癢乎乎的。河上很黑,我沒有點燈,什麼也看不見。河邊的幾點燈光也熄了。跟前就是一塊沒有邊的黑布。我用想像在黑布上畫著玩:

綠汪汪的玉辟邪,兩隻角,兩個翅膀,一個翅膀缺了口,像獸,又像鳥,爬在黑布上。

玉辟邪活了,在黑布上動起來了,翅膀一拍一拍的,越拍越大了……

「喂,喂!」

我一轉身,門口黑地裡閃著兩隻眼睛和一排牙齒。

我大叫。

「不要叫,不要叫。我是新抽的壯丁,明天一大早上火線。我只要在你房裡躲一夜。」

我仍然叫著,聲音走了腔,要停也停不住。

我停住的時候,那個人不見了。兩隻眼睛和一排牙齒還在黑地裡閃呀閃的。

叭,叭,叭,鞭子在天井裡抽起來了。

「排長,饒命吧!我該死呀!我這輩子也不開小差了呀!」

紙窗子上現出天井裡人的影子:半截倒吊的身子,頭往上一抽一抽;另一個人抽著鞭子。還有一堆人頭朝上望。

※※※

「老史,」我頓了一下,望著手裡的玉辟邪,拇指那麼大,一個翅膀缺了口。「我不想到重慶去了。我想回家。」

「沒出息,這一路的驚險把你嚇住了?」

「不是。」

「就是刀山你也得上呀!知道嗎?你偷跑的事現在一定傳遍了恩施城!你回去了還有好日子過嗎?你媽媽也不會饒你呀!她無緣無故都會借酒發瘋,把你的腳後跟打得皮破血流;現在你和我一起跑了。她豈不要你的命!」

「她也不至於那樣吧!我一離開家,就不再恨她了。再說,我還有爸爸。爸爸對我總是很好的。」

「小桑,你別生氣!你爸爸也算個男人嗎?齊家,治國,平天下!你爸爸連個老婆都管不了,由她作威作福,他就戴著一頂綠帽子在書房打坐!那也是男人嗎!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他都不是個男人呀!」老史笑起來了。「你自己說的,你爸爸當軍閥時候打仗傷了要害……」她笑得說不下去了。

「老史,那個沒有什麼好笑的。」

「女兒談爸爸的生殖器官有什麼關係?」

「我總覺得……」我摸弄著玉辟邪。

「總覺得有罪,對嗎?」

「嗯。我指的可不是爸爸的要害!」我自己也笑起來了。「我指的是手裡這塊玉。我走的時候把它偷走了。爸爸一定好傷心。」

「兵荒馬亂,珠寶也不值錢了。何況還是一塊破玉?」

「這可不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玉呀,老史!這塊玉是我曾祖傳下來的。辟邪本是古代墳前的石獸,用來驅鬼避邪。曾祖是個獨子,生得單薄,從小就戴著這塊玉,一直活到八十八。他死的時候囑咐玉辟邪傳結爺爺,不要用來給他陪葬。爺爺也是個獨子,一輩子也戴著這塊玉,活到七十五,又把這塊玉傳給爸爸。爸爸又是個獨子。他把玉辟邪當錶墜子,我總記得他穿一身白紡綢褂褲的樣子;德國金殼子錶在一邊口袋裡,玉辟邪墜子就在另一邊口袋裡,中間吊著金鏈子,和白紡綢袖子褲子一起摔呀摔的。他沒事就把玉辟邪從口袋裡摸出來,捧在手裡揉著揉著,一塊玉都給他揉活了。我望著他那樣子揉的時候,你猜我想的是什麼?」

老史沒有說話。

「我想的是曾祖死的樣子!怪不怪?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他身穿黑緞子長袍馬褂;頭戴黑緞子瓜皮帽,帽頂上有個朱紅小墜子,腳上是千層底的黑緞子鞋;刀頭大耳,長下巴,濃眉毛,閉著眼睛躺在朱紅棺材裡。玉辟邪就捏在他手裡!」

「現在你弟弟又是個獨子,將來你爸爸要把玉辟邪傳給他了,也沒有你的份呀!」

「就是嘛!我碰都不準碰!我小時候傷心得哭了好幾場。那時候還沒有打仗,我們家還住在南京。媽媽從爸爸口袋裡把玉辟邪拿走了。她說桑家傳宗接代的玉應該歸她保管,爸爸把玉拿在手裡那樣子玩法,總有一天會把玉砸壞。她把玉辟邪拿去鑲了個別針。我就愛那些玩意兒,你知道。我總想把別針別在自己衣服上。有一天,我看到別針放在媽媽梳妝枱上。我的手剛碰上去,媽媽就叭的一下打過來;我的手就把玉辟邪掃到地上了,一個翅膀摔缺了口。她把我關在堆破爛的閣樓裡,罰我跪在地板上。

「閣樓裡好黑。我跪在地板上哭。撥浪鼓蹦咚蹦咚響起來了。我不哭了,從地板上爬起來。窗子外面是下面一層樓的屋頂。我從窗口爬出去,站在屋頂上找撥浪鼓。貨郎兒從對面街上的路燈底下走過去了;撥浪鼓也不搖了。我從窗台上拿起一個破花瓶向貨郎兒打過去,連忙從窗口鑽進了閣樓。貨郎兒在街上媽呀娘的大罵。我跪在地板上樂得咯咯笑。突然,閣樓的門打開了。

「媽媽站在門口,背後有一條很窄的樓梯,好黑好黑,樓梯成了個黑影子。她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敞著衣服領子,露出頸子上一道很租的紅印子。玉辟邪就別在她的大襟上!「我就默默唸著爸爸教我的《兒歸行》:

兒歸兒歸,兒胡不歸,而以鳥歸?

鳥鳴山中聲愴悲。

「《兒歸行》裡的後母虐待前娘的兒子,她自己的兒子就變成了鳥。我認為媽媽也是後母,弟弟是後母的兒子。《兒歸行》就是符咒。只要我一唸《兒歸行》,弟弟就會變成鳥。我心裡想:總有一天,我會把玉辟邪砸碎!」

「現在你又想把玉辟邪送回去了!」

「嗯。」

「小桑,我認為你偷得好!賠了夫人又折兵。你家是賠了女兒又折玉。痛快!你媽媽受了這個刺激,也該反省一下,做個好女人了!」

「我們的船修好了嗎?」

「還沒有。」

「天啦!等到哪天為止呢?」

※※※

黛溪只有一條街,一條石板路在山岩上爬上去,兩旁全是做水上生意的舖子:賣縴繩的,賣燈籠火把的,茶館,小飯館,雜貨店。我和老史在小飯館吃擔擔麵。老闆娘聽說我們的木船在新崩攤上撞壞了,船修好了就要開到奉節去,她嘖了幾聲。

「新崩灘還不算險呀!再上去還有黃龍灘,鬼門關,百牢關,龍脊灘,虎鬚灘,黑石攤,灩澦堆。有的是枯水灘;有的是洪水灘。枯水灘逢枯水險;洪水灘逢漲水險。逃過了枯水灘,就逃不過洪水灘;逃過了洪水攤,就逃不過枯水灘……」

老史把我從飯館裡拉出來了。

「我知道,小桑,你再聽老闆娘講下去,你就不會上船去重慶了。」

「我真的不想上船了;我要想辦法從旱路回恩施去。」

老史長長嘆了口氣,「小桑呀小桑!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我不知道外面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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