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天氣異常悶鬱。時時有一陣急雨灑下來,像那無情的罪惡的槍彈。東方大都市上海,前一天正演過暴露了人類獸性、剝除了文明面具的活劇;現在一切都沉默著,高大的西式建築矗立半空,冷酷地俯視著前一天血流屍橫的馬路,彷彿在那裡想:過去了,這一切,像馬路上的雨水一樣,流入溝裡,就永不回轉地過去了!

倪煥之從女學校裡出來是正午十二點。他大概有一個月光景沒剃鬍鬚了,嘴唇周圍和下巴下黑叢叢的,這就減少了溫和,增添了勁悍的意味。他臉上現出一種好奇的踴躍的神采,清湛的眼光裡透露出堅決的意志,脈管裡的血似乎在激烈地奔流。他感到勇敢的戰士第一次臨陣時所感到的一切。

本來想帶一把傘,但是一轉念便不帶了;他想並不是去幹什麼悠閒的事,如訪朋友赴宴會之類,身上濕點兒有什麼要緊;而且,正惟淋得越濕,多嘗些不好的味道,越適合於此時的心情。如果雨點換了槍彈那就更合適,——這樣的意念,他也聯帶想起來了。

他急步往北走,像戰士趕赴他的陣地;身上的布長衫全沾濕了,臉上也得時時用手去擦,一方手巾早已不濟事;但是他眉頭也不皺,好像無所覺知似的。這時候,他心裡淨是憤怒與鬥爭的感情,此外什麼都不想起,他不想起留在鄉鎮的母親、妻、子,他不想起居留了幾年猶如第二故鄉的那個鄉鎮,他不想起雖然觀念有點改變但仍覺得是最值得執著的教育事業。

來到惡魔曾在那裡開血宴的那條馬路上,預料的而又像是不可能的一種景象便顯現在他眼前。一簇一簇的青年男女和青布短服的工人在兩旁行人道上攢聚著,這時候雨下得很大,他們都在雨裡直淋。每天傍晚時候,如果天氣不壞,這兩旁行人道上擁擠著的是艷裝濃抹的婦女與閒散無愁的男子,他們互相欣賞,互相引誘,來解慰眼睛的乃至眼睛以外的飢渴;他們還審視店家玻璃櫥裡的陳列品,打算怎樣把自己的服用起居點綴得更為漂亮,更為動人。現在,時間是午後,天氣是大雨,行人道上卻攢聚著另外一批人物。他們為什麼而來,這一層,煥之知道得清楚。

那些攢聚著的人物並不是固定的,時時在那裡分散,分散了重又聚集;分散的是水一般往各家店舖裡流,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人立刻填補了原來的陣勢。煥之知道他們在做些什麼,便也跑進一家店舖。認清楚這家是紙店,是跑進去以後的事了。幾個夥計靠在櫃檯上,露出謹願的驚愕的表情;他們已經有一種預感,知道一幕悲壯的活劇就將在眼前上演。

煥之開口演講了。滿腔的血差不多都湧到了喉際,聲音抖動而淒厲,他恨不得把這顆心拿給聽眾看。他講到民族的命運,他講到群眾的力量,他講到反抗的必要。每一句話背後,同樣的基調是「咱們一夥兒」!既是一夥兒,拿出手來牽連在一起吧!拿出心來融合在一起吧!

謹願的店伙的臉變得嚴肅了。但他們沒有話說,只是點頭。

煥之跨出這家紙店,幾句帶著尖刺似的話直刺他的耳朵:「中國人不會齊心呀!如果齊心,嚇,怕什麼!」

煥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是個三十左右的男子,青布的短衫露著胸,蒼暗的膚色標明他是在露天出賣勞力的,眼睛裡射出英雄的光芒。

「不錯呀!」煥之虔敬地朝那個男子點頭,心裡像默禱神祇似地想,「露胸的朋友,你偉大,你剛強!喊出這樣簡要精煉的話來,你是具有解放的優先權的!你不要失望,從今以後,中國人要齊心了!」

那個男子並不睬理別人的同情於他,岸然走了過去。煥之感覺依依不捨,回轉頭,再在他那濕透的青布衫的背影上印上感動的一瞥。

忽然「叮呤呤」的鈴聲在馬路中間亂響,四五輛腳踏車從西朝東衝破了急雨,飛馳而去。小紙片從駕車者手裡分散開來,成百成百地和著雨絲飛舞,成百成百地沾濕了落在地上。這是命令,是集合的命令,是發動的命令!攢聚在行人道上的一簇一簇的人立刻活動起來;從橫街裡小衖裡湧出來的學生和工人立刻分佈在馬路各處;「援助工人」,「援助被捕學生」,「收回租界」,「打倒帝國主義」等等的標語小傳單開始散發,並且貼在兩旁商店的大玻璃上;每一個街角,每一家大店舖前,都有人在那裡開始演講,立刻有一群市民攢聚著聽;口號的呼聲,這裡起,那裡應,把隆隆的電車聲壓低了,像沉在深谷的底裡。鬱怒的神色浮上所有的人的臉;大家的心像是在烈火上面的水鍋子裡,沸騰,沸騰。全都想念著同一的事。

有好幾批「三道頭」(註)和「印捕」,拔出手槍,舉起木棍,來驅散聚集在那裡的群眾,撕去新貼上去的標語。但他們只是徒勞罷了,剛驅散面前的一群,背後早又聚成擁擠的一堆,剛撕去一張標語轉身要走,原地方早又加倍奉敬,貼上了兩張。武力壓不住群眾的沸騰的心!

(註)租界裡的巡捕在衣袖上標明等級。「三道頭」是衣袖上佩三條符號的巡捕,等級最高。——作者注。

於是使用另外一種驅散的方法,救火用的橡皮管接上自來水管,向密集的群眾噴射。但是有什麼用!群眾本已在雨中直淋,那氣概是槍彈都不怕,與雨水同樣的自來水又算得什麼!「打倒帝國主義」的呼聲春雷一般從四面轟起來,蓋過了一切的聲音。一家百貨公司屋頂花園的高塔上忽然散下無數傳單來,飄飄揚揚,播送得很遠;鼓掌聲和呼喊聲突然湧起來,給這一種壯觀助威。

這時候,煥之瘋狂似地只顧演講,也不理會面前聽的是一個人或是多數人,也不理會與他做同樣工作的進行得怎樣了;他講到民族的命運,他講到群眾的力量,他講到反抗的必要,講完了,換個地方,又從頭講起。他曾站上油綠的郵政筒,又曾站上一家銀樓用大方石鋪砌的窗檯;完全不出於考慮,下意識支配著他這樣做。

鼓掌聲和呼喊聲卻驚醒了他。他從沉醉於演講的狀態中抬起頭來,看見各色紙片紛紛地從高空飛下。一陣強烈的激動打擊他的心,他感覺要哭。但是他立刻想:為什麼要哭?弱蟲才哭!於是他臉上露出堅毅的微笑。

三點鐘將近,兩旁店舖的玻璃窗上早貼滿了各種的標語和傳單;每一個市民至少受到了一兩回臨時教育,演講就此停止;滿街飛舞的是傳單,震盪遠近的是「打倒帝國主義」的呼聲,煥之也提高了聲音狂呼,字字挾著重實的力量。

擎著手槍怒目瞪人的「三道頭」和「印捕」「華捕」又衝到群眾面前示威,想收最後的效果;馬路上暫時沉寂一下。但隨即有一個尖銳的聲音,衝破了急雨和悶鬱的空氣:「打倒帝國主義!」

煥之趕緊看,是學校裡的密司殷,她站在馬路中間,截短的頭髮濕得盡滴水,青衫黑裙亮亮地反射水光,兩臂高舉,仰首向天,像個勇武的女神。

「打倒帝國主義!」像潮水的湧起,像火山的爆發,群眾立刻齊聲響應。煥之當然也有他的一聲,同時禁不住滴了兩點眼淚。

「叮呤呤」的腳踏車又飛馳而過,新的命令傳來了:「包圍總商會!」總商會在市北一所神廟內,群眾便像長江大河一般,滾滾地向北流去;讓各級巡捕在散滿了傳單的馬路上從容自在地布起防線來。

神廟的戲台剛好作主席台;台前擠滿了氣勢旺盛的群眾,頭上下雨全不當一回事,像坐在會議廳內一樣,他們輪流發表意見,接著是辯論,是決定目前的辦法。

最重要的辦法決定下來了:請總商會宣佈罷市;不宣佈罷市,在場的人死也不退出!一陣熱烈的掌聲,表示出於衷心地贊同這個辦法。

女學生們擔任守衛的職務,把守一重一重的門戶;在要求未達到以前,參加的人只准進,不準出!

商會中人物正在一個小閻裡靜靜地開會,起初不知道群眾為什麼而來,漸漸地聽出群眾的要求了,聽見熱烈的掌聲了;終於陳述意見的代表也來了。但是商會中人物決斷不下,秩序是不應該攪亂的,營業是各家血本攸關的,貿貿然罷市,行麼?

然而一陣陣猛烈的呼噪像巨浪迭起,一個比一個高,真有驚心動魄的力量。在這些巨浪中間,跳出些浮出些白沫來,那就是「請總商會會長出來答覆!派代表去請」!小閣裡的人物都聽明白。

沉默著,互相看望尷尬的臉,這表示內心在交戰。繼之是切切細語,各露出躊躇不安的神色,這是商量應付目前的困難。決定了!會長透了口氣站起來,向戲台所在踉蹌跑去。

當會長宣佈同意罷市的時候,呼喊的浪頭幾乎上衝到天了:「明天罷市!明天罷市!明天罷市呀!」

這聲音裡透露出格外的興奮:「咱們一夥兒」的範圍,現在就等於全上海市民了,工、商、學界已經團結在一起!

女學生的防線撤除了;群眾陸續散去;戲台前的空地上留著成千成萬的泥腳印,天色是漸近黃昏了,還下著細雨。

煥之差不多末了一個離開那神廟。他一直擠在許多人體中間,聽別人的議論,也簡短地發表自己的意見,聽別人的呼噪,也亢奮地加入自己的聲音;他審視一張張緊張強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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