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金小姐的一封覆信,當然不能滿煥之的意,非但不能滿意,簡直出於他意想之外。他以為可能的答覆只有兩種:其一是完全承受,料想起來,該有八九分的把握;不然就是明白拒絕,那也乾脆得很,失戀以後會是頹唐或奮勵,至此就可以證明。但是她現在表示的態度,非此又非彼,不接受也不拒絕,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什麼『璋固女子』!女子對於這件事,就得把情意隱藏起來麼?合乎理想的女子是直率坦白,不論當著誰的面,都敢發抒自己的情意的。我以為她就是那樣的女子;從她對於教育喜歡表示意見這一點著想,的確有點兒像。誰知她竟會說出『璋固女子』的話來!」

煥之這樣想,就覺得大可以停止追求了。假如她明白拒絕,那倒在失望的悲哀中更會嘗到留戀的深味。現在,她顯然告訴他他的觀察錯了;幻滅所引起的,不只是灰暗的冷淡麼?他想從此斷念,在暑假裡儲蓄精力,待假期滿了,比以前更努力地為學生服務。他又想結婚的事並不急急,自己年紀還很輕,沒有理想的伴侶,遲一點結婚也好。他又想自己一時發昏,冒失地寫了封信去,以致心上沾上個無聊的痕跡;如果再審慎一下,一定看得出她是會說「女子,女子」的,那末信也就不寫了。

但是,這些只是一瞬間的淡漠與懊惱而已。記憶帶著一副柔和的臉相,隨即跑來叩他的心門。它親切地說:她有黑寶石一樣的眼瞳,她有勻稱而柔美的軀體,她的淺笑使你神往,她的小步使你意遠,你忘了麼?她有志於教育,鑽研很專,諮訪很勤,為的是不願意馬虎地便去服務;那正是你的同志,在廣大的教育界中很難遇見的,你忘了麼?她同你曾作過好多次會見,在闔鎮狂歡的星夜,在涼風徐引的傍晚,互談心情學問以至於隨意的詼諧;那些,你一想起便覺得溫馨甜蜜,你忘了麼?她曾用一句話振作你漸將倦怠的心情,你因而想,如得常在她旁邊該多麼好呢,你忘了麼?你愛她,從第一次會見便發了芽,直到開出爛漫的花貢獻與她,是費了幾許栽培珍護的心的,你忘了麼?你有好些未來生活的圖景,其中的主人翁是你共她,你把那些圖景描寫得那麼高妙,那麼優美,幾乎是超越人間的,你忘了麼?……

於是他的心又怦怦地作戀愛的躍動了。「必須得到她!必須得到她!她的信裡並沒拒絕的意思,就此放手豈非傻?記憶所提示的一切,我何嘗忘了一絲一毫?既然忘不了,就此斷念的話也只是自欺。我為什麼要自欺呢?」

這時他似乎另外睜開一雙靈慧的眼睛,從「璋固女子」云云的背面看出了含蓄的意義。他相信那個話與她是否合乎理想的女子全沒關係;是環境和時代限制著她,使她不得不那樣說。她彷彿說:「承受你的愛情,固然非常願意;但是,家裡有兄嫂,鎮上有許多親戚世交,學校中有更多數的教師與同學,他們大多要鄙夷我,以為女孩子惟有這事情不該自家管。論情是無疑地答應,論勢卻決不能答應,我『莫知所以為答』了。要知道,我苦的是個女孩子啊!」從這裡,他體味出她的文筆的妙趣,憤慨嘲諷而不顯露,仔細辨認,卻意在言外。剛才粗心乍讀,看不到深處,便無謂地一陣懊惱,很覺得慚愧;而對她曾起一些不尊重的想頭,更是疚心不已。

她的含蓄的意思既是這樣,那末他該怎樣著手呢?他喜愛地再把來信讀一遍,發見了,原來信裡已有所啟示。她說女孩子自己對於這類題目少有能下筆的,反過來,不就是說要下筆須待別人麼?別人是誰?當然是她哥哥咯。同時就想起蔣冰如,所謂「別人」,他也該是一個。而母親也得加入「別人」的行列,算是自己這方面的。

男女兩個戀愛的事,讓雙方自由解決,絲毫不牽涉第三者,煥之平時以為那樣是最合理的。現在,他自己開手做文章了,卻要煩勞別人,牽涉到第三者,他覺得多少是乏味的事。把怎樣愛她怎樣想得到她的話告訴她,自然是真情的流露,生命的活躍。但是,把那樣的話去告訴不相干的第三者,是多麼肉麻,多麼可恥的勾當啊!

然而辯解又來了。來信雖沒承受的字樣,實際上是承受了的。那簡直就是雙方自由解決,精神上已超越凡俗。還得去煩勞第三者,不過聊從凡俗而已;一點點形式上的遷就又算得什麼事!

於是他到處都想妥貼了;只覺從來沒有這樣滿意過,幸福過,開始把秘藏在心頭的戀情告訴母親,說:「金樹伯,你是知道的,他有個妹妹,在女師範讀書,今年年底畢業了。她性情很好,功課也不弱,我同她會見了好多回,談得很投機;她也佩服我;如果同她結婚,我想是適當不過的。現在擬託校長蔣先生向他們去說,你看好不好?」

「是女學生呢,」母親抬起始終悲愁的眼看著煥之;同時想到在街頭看見的那些女學生,歡樂,跳蕩,穿著異於尋常女子的衣裙,她們是女子中間的特別種類,不像是適宜留在家庭裡操作一切家務的。

煥之領悟母親的意思,便給她解釋:「女學生裡頭浮而不實的固然有,但好的也不少。她們讀了書,懂得的多,對於處事,對於治家,都有比尋常女子更精善更能幹的地方。」

彷彿有一道金光在他眼前閃現,把這比較簡單枯燥的家庭修飾得新鮮而美麗。他心頭暗自向母親說:「將來你在這樣可愛的家庭裡生活,始終悲愁的眉眼總該展開來笑一笑吧。你太辛苦了,暮年的幸福正是受而無愧的報酬。」

「女學生也能在家裡做一切事麼?」母親著意去想像一個女學生在家庭裡操作的情形,但終於模糊。本能似的切望兒子的心情催促她接著說,「論年紀,你本該結婚了;我家又這樣地冷靜。金家小姐果然好,自不妨託蔣先生去說說。不過金家有田有地,你看彼此相配麼?老話說『門當戶對』,不當不對那就難。」母親現在已經贊同煥之的意見,惟恐進行不成功了。

煥之聽說頗有點憤憤,這是何等庸俗的見解!純以戀愛為中心的婚姻,這些想頭是一點兒也攙不進去的。只因對於母親不好批駁,還是用解釋的口氣說:「那沒有關係。結婚是兩個人相配的事情,不是兩家家產相比的事情。人果然相配,那就好。『門當戶對』只是媒人慣說的可笑話,我是想都不想到這上邊去的。」

「哪裡是可笑話,實在不能不想到這上邊去呀!女子嫁到男家,從此過活一輩子了;在娘家過什麼樣的日子,到了男家又過什麼樣的日子,她心裡不能沒有個比較。比較下來相差不多,那沒有什麼;如果差得很遠,那末,在她是痛苦,在男家是牽累,兩面都不好。你有這麼一種脾氣,盡往一邊想,不相信相傳下來的老經驗。但要知道,婚姻不是買一件零星東西那樣輕便的事情。」

煥之點頭說:「媽媽說得不錯,婚姻不是買一件零星東西那樣輕便的事情。」一陣得意湧上心頭,他站起來走到母親跟前,語聲裡帶著無限的歡快,說:「不過對於金小姐,我看得很仔細了;她一點沒有富家小姐的習氣,過什麼樣的日子,她是並不拘的。她的心思伸展到別的方面去了,她願意盡力教育,同我一樣地盡力教育。媽媽,我曾假想這件婚事能夠成功,對於將來已經想得很多很多。那時候,我們家裡將充滿著生意、光明和歡樂!我們倆出去同做學校裡的事,回來便陪著你談話消遣,或者到花園去玩,或者上街市買點東西。媽媽,到那時候你才快活呢!」

他忍不住,終於把剛才默想的意思說了出來。

母親看兒子情熱到這樣程度,說得過分一點就是癡;又聽他說到未來的美滿,觸動了她對於過去的悲涼的記憶,心一酸便把眼淚擠了出來。她一手拭眼淚,勉強堆著笑臉說:「但願能這樣,但願能這樣。那末,你就去託蔣先生吧。」

※※※

金樹伯送走了蔣冰如,回入內室,看妹妹不在這裡,便向夫人說:「你知道冰如來說些什麼?」

「你們在外邊談話,我哪裡會知道?」

「他作媒來的,」樹伯冷笑。

「唔,知道了,為妹妹作媒。是哪一家呢?」

「你猜不出來的;是倪煥之!」

樹伯夫人現出恍然解悟的神情。她想那倪先生每一回到來,妹妹在家時,總要往客室裡同他接談;平時無意中說到倪先生,妹妹又往往不知不覺露出高興的樣子:原來他們兩個愛著了。她懷著這意思並不向樹伯說,獨自享受那發見了秘密的快感,故意說:「那很好呀。」

「那很好呀!剛才冰如也說那很好。他說兩個人志同道合,如果聯結起來,並頭共枕討論教育上種種的問題,那才妙呢;閨房畫眉那些古老的韻事,不值一笑了。他說由他看來是很好;煥之那邊不成問題,只待聽我們的意見。」

「那末你的意見呢?」

「我的意見是冰如在那裡胡鬧!他幹的事,往往單憑自己想去,不問實際情形,譬如他辦學校就是那樣。煥之與我是老同學,他的性情,他的學識,我都知道,沒有什麼不好。不過他是一無所有的。這一層實際情形,冰如絲毫不曾想到,偏要來作媒!惟有作媒,萬不能不問這一層。」

「預備回絕他麼?」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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