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鎮上傳佈著一種流言,茶館裡講,街頭巷口講,甚至小衖的角落裡矮屋的黝暗裡也講。流言沒有翅膀,卻比有翅膀的飛得還快;流言沒有尖銳的角,卻深深地刺入人們的心。大家用好奇驚詫的心情談著,聽著,想著,同時又覺得這不是談談聽聽想想就了的事,自己的命運,全鎮的命運,都同它聯繫著,像形同影一樣不可分離,於是把它看作自己的危害和仇敵,燃燒著恐懼、忿恨、敵視的感情。

開始是學生誇耀地回家去說,學校裡在開闢農場,將要種各種的菜蔬瓜果;大家都得動手,翻土,下種,澆水,加肥,將是今後的新功課。又說從場地裡掘起棺木,有的棺木破爛了,就撿起裡邊的死人骨頭。這是夢想不到的新聞,家屬們惟恐延遲地到處傳說。經這一傳說,鎮上人方才記起,學校旁邊有一塊荒地,荒地上有好些墳墓。什麼農場不農場的話倒還順耳,最可怪的是掘起棺木,撿起骨頭。這樣貿貿然大規模地發掘,也不看看風水,卜個吉凶,如果因此而凝成一股厲氣,知道鍾在誰的身上!這在沒有看見下落以前,誰都有倒霉的可能。於是惴惴不安的情緒,像蛛絲一樣,輕輕地可是粘粘地糾纏著每個人的心。

傳說的話往往使輪廓擴大而模糊。遷葬,漸漸轉成隨便拋棄在另一處荒地了;撿起骨頭來重葬,漸漸轉成一畚箕一畚箕往河裡倒了。好事的人特地跑到學校旁邊去看,真的!寂寞可憐的幾具棺木縱橫地躺在已經翻過的泥地上,彷彿在默歎它們的惡運;幾處坑窪裡殘留著腐爛棺木的碎片,屍骨哪裡去了呢?——一定丟在河裡了!他們再去說給別人聽時,每一句話便加上個「我親眼看見的」;又描摹掘起的棺本怎樣七橫八豎地亂擺,草蓆也不蓋一張,弄破了的棺木怎樣碎亂不成樣,簡直是預備燒飯的木柴。這還不夠叫人相信麼?

這種行為與盜賊沒有兩樣,而且比盜賊更凶;盜賊發掘墳墓是偷偷地做的,現在學校裡竟堂而皇之地做。而且那些墳墓是無主的,裡邊的鬼多少帶點兒浪人氣質,隨便打人家一頓,或者從人家沾點便宜,那是尋常的事;不比那些有子孫奉把的幸運鬼,「衣食足而後知禮義」。以往他們沒有出來尋事,大概因為起居安適,心氣和平,故而與世相忘;這正是全鎮的幸運。現在,他們的住所被佔據了,他們的身體被顛蕩了,他們的骸骨被拆散了。風雨飄零,心神不寧,骨節疼痛,都足以引起他們劇烈的忿怒:「你們,陽世的人,這樣地可惡,連我們一班倒運鬼的安寧都要剝奪了麼!好,跟你們搗蛋就是了,看你們有多大能耐!」說得出這種無賴話的,未必懂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的道理;他們的行徑一定是橫衝直撞,亂來一陣。於是,撞到東家,東家害病,衝到西家,西家倒運;說不定所有的鬼通力合作,攪一個全鎮大瘟疫!——惴惴然的鎮上人這樣想時,覺得學校裡的行為不僅同於盜賊,而且危害公眾,簡直是全鎮的公敵。

學校裡的教師經過市街時,許多含怒的目光便向他們身上射過來;這裡頭還攙雜著生疏不瞭解的意味,好像說,「你們,明明是看熟了的幾個人,但從最近的事情看,你們是遠離我們的;你們猶如外國人,猶如生番蠻族!」外國人或生番蠻族照例是沒法與他計較的;所以雖然懷恨,但怒目相看而外再沒什麼具體的反抗行動。待那可恨的人走過了,當然,指點著那人的背影,又是一番議論,一番謾罵。

教師如劉慰亭,在茶館裡受人家的譏諷責難時,他自有辯解的說法。他說:「這完全不關我的事。我們不過是夥計,校長才是老闆;料理一個店舖,老闆要怎麼幹就怎麼幹,夥計作不得主。當然,會議的時候我也曾舉過手,贊成這麼幹。若問我為什麼舉手,要知道提議咯,通過咯,只是一種形式,老蔣心裡早已決定了,你若給他個反駁,他就老大不高興;這又何苦呢!」

別人又問他道:「你知道這件事情很不好麼?」

他機警地笑著回答:「鬼,我是不相信的。不過安安頓頓葬在那裡的棺木,無端掘起來讓它們經一番顛簸,從人情上講,我覺得不大好。」

這樣的說法飛快地傳入許多人的耳朵,於是眾怒所注的目標趨於單純,大家這樣想:「幹這害人的沒良心的事,原來只是老蔣一個人!」可是依然沒有什麼具體行動表現出來。在一般人心目中,蔣冰如有田地,有店舖,又是舊家,具有特殊地位;用具體行動同具有特殊地位的人搗蛋,似乎總不大妥當。

直到蔣老虎心機一動,飽滿的頭腦裡閃電似地躍動著計謀,結果得意地一笑,開始去進行擬定的一切,蔣冰如才遇到了實際上的阻礙。

蔣老虎在如意茶館裡有意無意地說:「蔣冰如幹事太荒唐了。地皮又不在他那學校裡,也不問問清楚,就動手開墾,預備做什麼農場。」

「怎麼?」趙舉人回過頭來問,「記得那塊地方向來是荒地,我小時候就看見儘是些荒墳,直到後來建築校舍,那裡總是那副老樣子。」

「荒地!」蔣老虎啐了一口說,似乎他的對手並不是在鎮上有頭等資望的老輩,只是個毫不知輕重的小子。「荒地就可以隨便佔有麼?何況並不是荒地,明明有主人的!」

「那末是誰家的,我們倒要聽聽,」金樹伯嚴正地問,近視眼直望著蔣老虎圓圓的臉。

「就是我的,」蔣老虎冷峻地一笑,「還是先曾祖手裡傳下來的。只是一向沒想到去查清楚,究竟是哪一塊地皮;入了民國也沒去稅過契。最近聽見他們學校裡動手開農場,我心裡想,不要就是我家那塊地皮吧?倘如是我家的,當然,犯不著讓人家佔了去;你們想是不是?於是我撿出那張舊契來看。上邊載明的『四至』同現在不一樣了;百多年來人家興的興,敗的敗,房子坍的坍,造的造,自然不能一樣。可是我檢查過志書,又按照契上所載的『都圖』仔細考核,一點也不差,正就是那塊地皮。」

「唔,原來這樣,」趙舉人和金樹伯同聲說,懷疑的心情用確信的聲氣來掩沒了。

蔣老虎接著慷慨地說:「人家買不起墳地,就在那裡埋葬棺木,那叫無可奈何,我決不計較;反正我也沒有閒錢來起房子。做農場就不同了,簡直把它看作學校的產業;隔不多時,一定會造一道圍牆索性圈進學校裡去。這樣強佔詐取,不把人放在眼裡;我自己知道不是個好惹的,哪裡就肯罷休?我去告他個佔奪地產,盜掘墳墓,看他怎麼聲辯!」

他真有點像老虎的樣子,說到對付敵人偏有那樣從容的態度;他從一個瑪瑙鼻煙瓶裡倒出一點鼻煙在一個象牙小碟子裡,用右手的中指蘸著往鼻孔裡送,同時擠眉瞇眼地一嗅。

「不必就去起訴吧,」趙舉人向來主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來看了些佛經,更深悟仇怨宜解不宜結的道理,「向冰如說一聲,叫他還了你就是。把許多棺木屍骨掘起來,本來也不是個辦法。我們人要安適,他們鬼也要安適。這種作孽的事不應該做的。」

「說一聲!」蔣老虎看一看那個忠厚老人的瘦臉,「說得倒容易。他存心要佔奪,說一聲就肯死了心麼?與其徒費唇舌,不如經過法律手續來得乾脆。」

趙舉人和金樹伯於是知道蔣老虎是同往常一樣,找到題目,決不肯放手,不久就可以看見他的新文章了。

不到一天工夫,鎮上就有好多人互相傳告:「老蔣簡直不要臉,佔奪人家的地皮!他自己有田有地,要搞什麼農場,捐一點出來不就成了麼?他小器,他一錢如命,哪裡肯!他寧可幹那不要臉的事……那地皮原來是蔣老虎蔣大爺的。蔣大爺馬上要進城去起訴了。」

同時街頭巷口發見些揭帖,字跡有潦草的,有工整的,文理有拙劣的,有通順的;一律不署姓名,用「有心人」「不平客」等等來代替。揭帖上的話,有的說蔣冰如發掘多數墳墓,鎮上將因而不得太平;有的說學校在蔣冰如手裡辦得亂七八糟,子弟在裡邊唸書的應該一律退學;有的說像蔣冰如那樣佔奪地產、盜掘墳墓的人,哪裡配作鎮上最高級學校的校長:這些話代表了所有的輿論。

一班「白相人」沒有閒工夫寫什麼揭帖,只用嘲諷挑撥的調子說:「他幹那種惡事,叫人家不得太平,先給他嘗嘗我們的拳頭,看他太平不太平!他得清醒一點,不要睡在鼓裡;惹得我們性起時,就把他那學校踏成一片平地!」

當然,聽得這番話的都熱烈地叫「好」,彷彿面對著捍衛國家的英雄。

校裡的學生也大半改變了平時的態度。他們竊竊私議的無非外間的流言,待教師走近身旁時便嚥住了,彼此示意地狡獪地一笑;那笑裡又彷彿含著一句話:「你們現在被大眾監視了;再不要擺什麼架子吧。」——這正是視學員來到學校時,學生看著未免窘迫拘束的教員,常常會想起的心情。——而教師的訓誨與督責,效果顯然減到非常少,好像學生都染上了鬆弛懈怠的毒氣。

蔣老虎的兒子蔣華同另外五六個學生有好幾天不來上學;雖然並沒明白地告退,也是遵從揭帖上的輿論的一種表示。

這幾乎成了「四面楚歌」的局面,開墾的工作不得不暫時中止。為了商量對付方法,冰如召開教職員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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