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已經出了好幾夜的燈會。這一天,聽說將更見熱鬧;東柵頭有採蓮船燈,船頭船艄各有一個俊俏青年裝扮的採蓮女子,唱著採蓮歌,歌辭是鎮上的文豪前清舉人趙大爺新撰的;西柵頭有八盞採茶燈,採茶女郎也是美貌青年改裝的,插戴的珠寶是最著名幾家的太太小姐借出來的,所穿衣服也是她們最心愛最時式的新裝,差不多就像展覽她們的富藏;這些都是前幾夜沒有的。因此,這一夜的燈會尤其震盪人心,大家幾乎忘了各自的生活,謀劃,悲哀,歡樂——從早上張開眼睛起,就切盼白天趕快過去,馬上看見那夢幻似的狂歡景象。

賽燈的事情不是年年有的。大約在陰曆新年過所謂燈節的時候,幾個休了業尚未開工的手工業者和一些不事生產幹些賭博之類的事情的人便開始「掉龍燈」。那是很簡單的,一條九節或十幾節的布龍燈,一副「鬧元宵」,在市街上掉弄著敲打著而已。如果玩了幾夜沒有人起來響應,競賽,大家的興致也就闌珊了,終於默默地收了場。一連幾年,差不多都是那樣,所以一連幾年沒有燈會。

這一年卻不同了。有人說是去年田裡收成好的緣故,大家想表示對於豐饒的歡樂。但是細按起來就見得不很對,因為那些高興參加的,並不是種田的農民,也不是有田的地主。又有人說是鎮上的氣運轉變了,故而先來個興旺的徵兆。將來的事情誰也不能前知,當然沒法判斷這個話對不對。可是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起先有一批人出來玩龍燈,另外一批人看得高興,也扎一條龍燈來玩。待龍燈多到四五條,大家因為想取勝,便增加種種名色;如扮演戲文,扎制各種燈綵,都刻意經營地搞起來。這就開了賽燈的局面了。全鎮的人惟恐這一團火熱的興致冷淡下來,以致失了難得的遊樂的勝會,便一致鼓動著,慫恿著,要把它搞得無以復加地熱鬧繁盛才快心。某人的面貌神態適宜於戲文裡的某角,不惜用種種的方法,務須把他拉來;某人能夠別出心裁計劃一盞新巧的什麼燈,就是不經人推舉,也會自告奮勇地貢獻出來:大家對於熟識的親近的一組賽燈者都這樣地盡力。紳富人家玩那些宴飲賭博本來玩得膩了,而這並非年年有的燈會卻覺得有特殊的刺激性,似乎在燈會這個題目之下宴飲賭博,便又新鮮又有趣,於是解開錢袋來資助燈綵蠟燭以及雜項開支。太太小姐們毫不吝惜地檢出珍貴的珠寶時新的服裝來,因為這比自身穿戴更便於從容觀察那些對自己的富藏表示驚詫和艷羨的眼光。這樣,燈會自然搞得異常熱鬧,烜赫;每夜有新的名色,每夜有麻醉觀眾的蕩魂攝魄的景象。然而大家似乎還不滿足,總想下一夜該會有更可觀更樂意的。

中午時候,鎮上人便湧來湧去看當晚將是中心人物的角色。小孩一群一群奔跑著,呼噪著,從人叢中,從不很高的市房簷下竄過;因為看了好幾夜的燈會,他們不免摹擬燈會中最動人的人物的身段神態,嘴裡還唱著鑼鼓的節奏。喝了早酒的短衣服朋友,臉上亮光光染著紅彩,眼睛濕潤地泛著色情的表情;對於連夜看見的男子改扮的女郎,感到超乎實際以上的誘惑力,時時刻刻,無可奈何地想著,想著,想著。茶館裡散出來的先生們也把平時穩重的腳步走得輕快些,狂歡的空氣已把他們的血液激動了。歡快的笑聲和帶著戲謔的語言不斷地在空間流蕩;短短的人影一簇一簇在街上梭過。這種盛況,近年來簡直不曾有過;現在,回復到留在記憶裡的黃金色的繁華時代了!

裝扮採茶女郎採蓮女郎的早已被一些主持的人奉承的人包圍著,在那裡試演身段,練習歌辭。當然,指導和批評是那些具有風流雅趣的先生們的事。女郎的步子該怎樣把兩腿交互著走咯,拈著手帕的那隻手該怎樣搭在腰間咯,眼光該怎樣傳送秋波咯,聲音該怎樣搖曳生姿咯,他們都一絲不苟地陳說著,監督著;他們有他們的典型,說從前某戲班裡的某名旦就是那樣的,十幾年前那次最熱鬧的燈會,某人扮採茶姑娘,就因那樣而出名的,這自然叫人家不能不信服,喜愛。那些試練者,就是所謂俊悄青年,不是裁縫的徒弟,便是木匠的下手,雖然面目生得端正些,烏漆的脖子,粗笨的手足,卻是他們的通相。現在可要使體態來一回蛻化,模仿女郎們的嬌柔細膩,還要傅粉塗朱,穿戴夢裡也不曾想過的美衣珍飾,真有點恍恍忽忽,如在夢裡了。這裡頭又夾雜著不自覺的驕矜心情;勝利的希望,全鎮的心目,突然間集中在自己身上,便覺自己擴大了,擴大了,像吹足了氣的皮球,於是享受旁人的伺候,讓人家替自己穿衣,打扮,斟茶,絞面巾,都同闊人似地看作當然的事。然而想到目已裝扮的是女郎,女郎而又得作動人的情態,就不禁懷著羞慚,現出掩掩縮縮的樣子;就從這掩掩縮縮的樣子,大家覺得他們真是絕頂妖姣的女郎了。

地方自然並不大,不是什麼紳富人家的廳堂;圍著看的人越來越多,只好關起門來拒絕那些後來者。但門外的人並不灰心,擠得幾乎水洩不通,鬧嚷嚷地等待那門偶或一開,便可有一瞥的希望。「到夜間大家可以看的!」「這會兒沒有什麼好看!」「房子都要擠坍了!」主持的人這樣帶懇求帶呵叱地叫喚,可是門外的人擠得更多。

東柵頭那兩個扮演採蓮女郎的,在一家銅錫店的內屋練習。銅錫店門前塞滿了人。矮矮的圍欄禁不起多人的擠軋,鐵鉤兒早已斷了,現在是用指頭般粗的麻索捆著,以免跌倒。店門內櫃檯邊也擠滿了人,那是些到得早的,或者是對於擠軋的工夫特別擅長的。然而他們並沒看見什麼;正同伸長脖子擠在街心的人一樣;因為通到內屋的門關得比他們到的時候還要早。手掌和拳頭不免有點熬不住了,三三兩兩就在門上敲打,嘴裡當然嘰咕著一些懷著熱望而以調笑的風趣出之的譏訕。

「藏在裡邊做什麼?標緻面孔得讓大家看看!」

「歌兒迷人,我們也得迷一迷呀!」

「他們關上了門,誰知道在千些什麼事情!那兩個標緻面孔的小兔子……」

「幹事情……要知道現在是青天白日呀!」

「開門啊!我們要看看那兩隻小兔子!」差不多所有擠在那裡的人同聲叫喚,同時人叢中起了劇烈的波動。

門倏地開了。群眾只覺眼前一亮,因為門背後是個院子。在光亮中站著個身材高高的人,大家看見了都嚥一口氣,在肚裡念道,「蔣大爺!」

這人就是蔣士鏢。玄色花緞的皮袍子,兩個袖口翻轉來,露出柔軟潔白的羊毛;兩手撐在腰間,右手裡拿一朵粉紅的絹花,右腿伸前半步,胸膛挺挺的,站成個又威風又閑雅的姿勢。他的臉作紫褐色,額角,頰腮,眼眶,耳朵,都叫人感覺異常飽滿;換一句說,一件件都像個球,而一件件合併起來的整個腦袋,更像個滾圓滾圓的大球。

他起先不開口,用滿不在乎的眼光向外面的許多臉看著。好像有魔法似的,經他這麼一看,所有呼噪的嘴擠動的身軀都被鎮住了;一時店門前店堂裡見得異樣地寂靜。

「嚇!」他冷笑一聲,「你們要看,就等不及半天工夫麼?——況且不要半天,只有幾個鐘頭了。你們要知道,看燈要看得眼裡舒服,心裡酥麻。現在裡邊正在把採蓮姑娘細心打扮,細心教練,就為叫大家到夜來舒服一下,酥麻一下。你們擠鬧些什麼呢?」

他說這些話有一種特別的調子,帶著煽動的但又含有禁抑的意味。右手從腰際舉起,兩個指頭拈著粉紅絹花向外一揮,又說,「現在去吧!把晚飯吃個飽,眼睛擦個透亮,然後看天仙降凡一般的採蓮姑娘吧!」

群眾雖然不立刻退出,往裡擠的趨勢卻沒有了;對於這幾句「擋駕」的話,也覺得並不刺耳,而且似乎甜甜的,比真個看見了尚未成熟的採蓮姑娘還要有味。漸漸地,有些人就走開了,預備回去早些做晚飯吃,泡起菊花水來洗眼睛了。

※※※

學校裡雖然並沒經蔣大爺勸告,晚飯卻也提早了。太陽光還黃黃地抹在遠樹頂部的時候,住校的四位教師已經吃罷晚飯,結伴出門看今夜更為繁盛的燈會了。

這時候傳進耳朵的是一起一起的鑼鼓聲。有的似乎表示高興得要跳起來的熱情;一聲緊似一聲,一聲高似一聲,那些參與者的脈搏一定也同樣地在那裡劇跳。有的離得遠些,聲音悠揚,忽沉忽起,可以叫你想起一個柔和的笑臉。總之,在這一片鑼鼓聲中,全鎮的人把所有的一切完全忘掉了,他們只覺得好像沐浴在快樂的海裡,歡笑,美色,繁華,玩戲,就是他們的全世界。

並不寬闊的市街當然早擠滿了人,再沒有空隙容人徑直地通過,來來往往的只在人叢中刺左刺右地穿行。喧嚷聲、笑語聲、小兒啼哭聲混合在一起,像有韻律似的,彷彿繁碎的海濤。兩旁店舖已點起特地把罩子擦得透亮的煤油掛燈;藥材店卻保守古風,點了四盞紅紗燈;洋貨店為要顯示自己的超越,竟毫不吝惜地點上兩盞汽油燈,青白的強光把遊人的眼睛耀得微微作痠。店舖的櫃檯照例是女人和小孩的位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滿了座,因為凳子不夠,很有些踮起腳站著的;好像所有的店舖今夜作同樣的營業了,它們擺著同樣的陳列品!玫瑰油和春蘭花的香氣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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