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風轉了方向,而且漸漸平靜了。曙色遍佈時,田野,河流,叢樹,屋舍,顯現在淡青色的寒冷而清冽的大氣裡;小鳥開始不疾不徐地叫;早起勞作的人們發出種種聲響,匯合成躍動的人籟。

煥之突然醒來,一骨碌爬起身,直望對面的窗:想到天氣晴好,兩條胳臂不禁高高舉起,臉上浮現高興的神色。一會兒,重又把臥室環視一周;角落裡,桌子底下,以及不甚工緻的白堊的天花板,都給加上個新的記認。看李毅公的床,帳門垂著;他還沒有醒。便輕捷地披衣起床,去開那窗子。

窗下是校裡的園地,種著菘菜。圍牆之外,迤斜地躺著一條明亮的小河,輕風吹動,皺起粼粼的波紋。一條沒篷船正要出發;豎起桅桿,拉上白布帆,就輕快地前去了。河兩岸是連接的麥田。麥苗還沉睡著似的,但承受著朝陽,已有欣欣的意思。田畝盡處,白茫茫一片,那是一個湖。幾抹遠山,更在湖的那邊,若有若無,幾乎與天色混合了。

「啊,可愛的田野!在這裡,若說世間各處正流行著卑鄙、醜陋、兇惡、殘暴等等的事情,又說人類將沒有希望,終於是長不好教不靈的動物,誰還會相信?那輕快地駛去的船裡的人物,他們多麼幸福,來往出進,總在這個自然的樂園裡。我對他們慚愧了。」

他除了出城去掃墓,幾趟近地山水的旅行以外,簡直在城圈子裡禁錮了二十多年。現在對著這樸素而新鮮的自然景色,一種親切欣慕的感情禁不住湧了上來。既而想,此後將同這可愛的景色朝夕相親了;便仰起了頭,深深地吸入一腔清新的空氣。他從沒有這樣舒快過,他似乎嗅到了向未領略的田土的甘芳氣息。

他走下樓。水很正在庭中掃地,大髮辮盤在帽沿,青布圍裙裹著身,帶著驚異的樣子說:「先生,你這樣早!他們幾個先生,這兩天放學,起來還要等好一會呢。」

「我是早了一點。」煥之隨口說。回身望那座樓,是摹仿西式的建築,隨處可以看出工匠的技術不到家。卻收拾得很乾淨;白粉的牆壁,廣漆的窗框和欄桿,都使人看著愉快。庭前一排平屋是預備室藏書室以及昨夜在那裡談飲的休憩室。預備室的左側,引出一道廊。沿廊一併排栽著剛透出簷頭的柳樹;樹枝上頭,歡迎晴朝的麻雀這裡那裡飛跳。一片廣場展開在前邊。五株很高大的銀杏樹錯落地站在那裡,已經滿綴著母牛的乳頭似的新芽。靠東的一株下,有一架鞦韆;距鞦韆二十步光景,又橫掛一架浪木。場的圍牆高不過頭頂;南面牆外正是行人道,場中的一切,從牆外都能望見。

一種幻象湧現在他眼前:陽光比此刻還要光明而可愛;銀杏和柳樹都已綠葉成蔭,樹下有深林幽壑那樣美妙;不知什麼地方飛來些美麗的鳥兒,安適地剔羽,快樂地顧盼。其間跳躍著,偃臥著,歌唱著的,全是大真純潔的孩子,體格壯健而優美。牆外好些行人停步觀看,指點笑語。

「這不就是神仙境界麼!」

他低下頭來,一縷快感似乎直咽到肚裡;兩臂反剪著,兩手互捏,關節作響。他記起昨夜的談話和仔細看完的那篇文章,便忖量自己的前途:「其他的同事還沒完全看見,看見了的幾個也不知道他們怎樣;但是據蔣冰如的表示,他總是個有良心肯思想的教育者。一個人既願盡力於教育,就是孤立無助,也得往前做去;何況他確有同志,而且他正引我為同志。我應當比去年更用心力,凡是可能的地方總要做到極度才對。明天開學了,我願意此刻尚來見面的許多學生受到我豐盛而有實惠的貢獻。啊,尚未見面的學生,我已經看見你們在這裡遊戲了!」

兩個鐘頭以後,他同李毅公在市街上了;他急於要投寄給母親的信,帶便認一認郵政局。市街是頭東頭西的,有三里多長。這時候早市還沒有散,賣蔬菜賣魚蝦的擔子常常礙著行人的腳步。談話的,論價的,揀選東西的,頗有擾攘之概。各種店舖也是城市風,不過規模都比較小;一兩個夥友坐在店櫃裡,特別清閒似的。

市上來了個面生的人,大家不由得用好奇的眼光注視他一會。有的看了看也就完事;有的卻指點著他同別人研究,是學校裡先生的朋友呢,還是上頭派來查學校的?煥之覺得自己引起了別人的注意,雖然沒有什麼羞慚,總覺得有點不自在,只低垂著眼光看前面的路。

郵政局是極小的一個店面,短短的字跡已經認不大清的一塊牌子隱藏在屋簷下,要不是毅公招呼說「郭先生,郵包還沒封嗎?」誰也會錯過的。

「沒有,沒有,現在正要封包呢。你先生有信?」

斜射的陽光只照在這小店屋的屋頂上,屋裡非常暗;煥之閉了閉眼,再張開來細認,才看清櫃檯裡一個人正在包紮一疊疊的信件。

「不。是這位倪先生有信。他是我們學校裡新聘的先生。你又多一個主顧了。」

「好的,好的,歡迎得很。」

那郵局長看寄信的人走了,便抬起頭來朝對街茶葉店裡的夥計喊道:「喂!這個面生人姓倪,是『高等』裡的新先生。」

「是先生?」茶葉店夥計彷彿覺得爽然,「年紀那樣輕,我看他至多二十歲呢。」

停一會,茶葉店夥計又找機會去告訴了鄰近的店家。在有些人的心頭便引起了輕微的絕不狠毒的一種敵意。要是問他們何以有這種意識,他們也說不上來,只彷彿覺得自己又讓別地方人拔去了一根頭髮似的……

煥之毅公兩人走完了市街,拐彎上一座很高的橋;當年的石工很工緻,現在坍壞了,石級縫裡砌滿了枯草。回轉身朝來的方。向望,就是一排市屋後面的一條河。各式的船停泊了不少,也有來往行駛的。一個個石埠上蹲著青年女子或者老婦人,她們洗濯衣服,菜蔬,碗碟。鱗鱗的屋面一直伸展到天際;白粉牆耀著晴朗的光;中間聳起濃綠的柏樹批把樹之類,又裊起幾縷卷舒自如的炊煙。

對著這一幅鄉鎮生活的圖畫,煥之又沉入優美的默想。他想今晨看見的那些人,他們的內心似乎都非常安定,非常閒適;就是一個賣菜的老婆子,她同別人爭論價錢,也彷彿隨意為之,一點不緊張。幾年以來,在城市的社會裡混,看見的大部分是爭奪欺騙的把戲。這裡,大概還沒有傳染到這種病毒吧。

他想過一些時候,可以在這鱗鱗的屋面下租定兩三間房子,把母親接來住;於是教學生以外,仍得陪伴著母親。這樣,就是從此終身也很好,當教師本來應該終身以之的。

恬適的笑浮上他的臉。

「過橋去不遠,就是蔣先生的家,」毅公指點橋的那邊。那邊房屋就很稀,密叢叢的,有好幾個竹林;更遠是一望無際的麥田,這時候全被著耀眼的陽光。

「我們去看他吧?」

「好的。」

毅公在前引導,走進冰如的客室。這是一間西式的屋子:壁爐上面,橫掛一幅複製的油畫,畫的是一個少女,一手支頤,美妙的眼睛微微下垂,在那裡沉思。兩隻式樣不同安舒則一的大沙發,八字分開,擺在壁爐前面。對面是一張玲瓏的琴桌;雨過天晴的花瓶裡,插幾枝尚未全開的臘梅。裡面牆上掛四條吳昌碩的行書屏條,生動而凝煉,整個地望去更比逐個逐個字看來得有味。牆下是一隻茶几,兩把有矮矮的靠背的椅子。中央一張圓桌,四把圓椅圍著。地板上鋪著地毯。光線從兩個又高又寬的窗檯間射進來,全室很夠明亮了。右壁偏前的一隻掛鐘,的搭的搭奏出輕巧溫和的調子。

李毅公很熟習地給煥之拉出一把圓椅,自己又去拉另外一把,同時用努嘴來示意,隨即說道:「造這房子,都是蔣先生自己給匠人指導的。你看,這天花板和牆壁接觸處的裝飾花紋,也是他打了圖樣,教匠人照樣塗飾的。」

煥之坐下來,抬起頭看,說道:「我看出他有這麼個脾氣:什麼事情都要通過他自己,才認為滿意。他那篇文章裡,中國古人的,今人的,外國教育家的,心理學家的,社會學家的,種種的言論都採取;但是他說,並不因為他們是某人某人而採取,是因為他們的話有理,故而採來作為他自己的話。這不是靠傍,他自己有個系統。」

「這些話,他平時常常說起。他簡直是個哲學家。」毅公說著,鬆快地笑了。

這時候,冰如走了進來,高興地說道:「我本要到學校去了,兩位卻先來了。我的文章看了吧?」他用期待的眼光看定煥之;輕輕地,也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看了,仔細地看了。」

「最要緊的,有什麼不對不周到的地方?」冰如的臉色很莊重,聲音裡透露心頭的顧慮。

「沒有覺得,」煥之說得極沉著,表示決不是尋常的敷衍。「老實說,關於教育,我所知也有這麼些;不過我沒有把這些材料組織起來,成一種系統的見解。現在看了先生的文章,再自己省察;的確,從事教育的人至少要有這些認識。我從先生處得到不少益處了!」

煥之又繼續說:「我極端相信先生的意思,就是說:我們不能把什麼東西給與兒童;只能為兒童佈置一種適宜的境界,讓他們自己去尋求,去長養,我們就從旁給他們這樣那樣的幫助。現在的教育太偏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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