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倪先生,歡迎,歡迎!」蔣冰如站在學校水後門外,舉起一條胳臂招動著,聲音裡透露出衷心的愉快。一個校役擎著一盞白磁罩的台擺煤油燈,索瑟地站在旁邊,把冰如的半面照得很明顯。他的臉略見豐滿,高大的鼻子,溫和而兼聰慧的嘴唇,眼睛耀著晶瑩的光。

「今天剛是逆風,辛苦了。天氣又冷。到裡邊坐坐,休息一會吧。」冰如說著,一隻手拉住剛從石埠上小孩子樣跳上來的煥之的衣袖,似乎迎接個稔熟的朋友。

「就是蔣先生吧?」煥之的呼吸有點急促,頓了一頓,繼續說:「聽樹伯所說,對於先生非常佩服。此刻見面,快活得很。」他說著,眼睛注視冰如的臉,覺得這就完全中了意。

「樹伯,怎麼了?還不上來!」

冰如彎下身子望著船艙裡。

「來了。」樹伯從船艙裡鑽出來,跨上石埠,一邊說:「料知你還沒有回去,一定在校裡等候。我這迎接專使可有點不容易當,一直在船裡躺著,頭都昏了。」

「哈哈,誰叫你水鄉的入卻犯了北方人的毛病。倪先生,你不暈船吧?」

「不。」

煥之並不推讓,嘴裡回答著,首先跨進學校的後門。

走過一道廊,折入一條市道。這境界在煥之是完全新鮮的,有些渺茫莫測的感覺。廊外搖動著深黑的樹枝;風震撼著門窗發出些聲響,更見得異樣靜寂。好像這學校很廣大,幾乎沒有邊際,他現在處在學校的哪一方,哪一角,實在不可捉摸。

煤油燈引導從後門進來的幾個人進了休憩室。休憩室裡原有三個人圍著一張鋪有白布的桌子坐著(桌子上點著同樣的煤油燈,卻似乎比校役手裡的明亮得多),這時候一齊站起來,迎到門口。

「這位是徐佑甫先生,三年級級任先生,」冰如指著那四十光景的瘦長臉說。

那瘦長臉便用三個指頭撮著眼鏡腳點頭。臉上當然堆著笑意;但與其說他發於內心的喜悅,還不如說他故意叫面部的肌肉鬆了一鬆;一會兒就恢復原來的呆板。

「這位是李毅公先生,他擔任理科。」

「煥之先生,久仰得很。」

李毅公也戴眼鏡,不過是平光的,兩顆眼珠在玻璃裡面亮光光的,表示親近的意思。

「這位是陸三復先生,我們的體操教師。」

陸三復漲紅了臉,右頰上一個創疤顯得很清楚;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什麼來;深深地鞠個躬,猶如在操場上給學生們示範。

「這位是倪煥之先生,各位早已聽我說起了。」冰如說這一句,特別帶著鼓舞的神情。同時重又凝神端相煥之,像看一件新到手的寶物。他看煥之有一對敏銳而清澈的眼睛;前額豐滿,裡面蘊蓄著的思想當然不會儉約;嘴唇秀雅,吐出來的一定是學生們愛悅信服的話語吧;穿一件棉布的長袍,不穿棉鞋而穿皮鞋,又樸素,又精健……總之,從這個青年人身上,一時竟想不出一句不好的批評。他不禁帶笑回望著樹伯點頭。

「諸位先生,」煥之逐一向三個教師招呼,態度頗端重;一眼不眨地看著他們,似乎要識透他們的魂靈。「今天同諸位先生見面,高興得很。此後同在一起,要請教的地方多著呢。」

「我們彼此沒有客氣,什麼事情都要談,都要討論。我們幹這事業應該這樣;一個人幹不成,必得共同想方設法才行。」

冰如這麼說,自然是給煥之說明同事間不用客氣的意思,卻不自覺地透露了對於舊同事的希求。他要他們同自己一樣,抱著熱誠,懷著完美的理想,一致努力,把學校搞成個理想的學校。但是他們卻有意無意的,他說這樣,他們說是的,他說那樣,他們說不錯,沒有商酌,沒有修正;而最使他失望的,他們似乎沒有一點精健活潑的力量,鬆鬆懈懈,像大磨盤旁疲勞的老牛。他感覺孤立了。是教育許多孩子的事情,一隻手怎麼擔當得來!於是熱切地起了糾合新同志的慾望。對於舊同事,還是希望他們能夠轉化過來。他想他們只是沒有嘗到教育事業的真味罷了;一旦嘗到了這人世間至高無上的真味,那就硬教他們淡漠也決不肯了。他於是動手寫文章,表白自己對於教育的意見;他以為一篇文章就是一盤精美的食品,擺在他們面前,引得他們饞涎直流,他們一定會急起直追,在老職業裡注入一股新力量。那時候,共同想方設法的情形自然就出現了;什麼事情都要談,都要討論,比起每天循例教課來顯然就兩樣,學校哪有不理想化的……

他重又把煥之貪婪地看了一眼,得意的笑容便浮現在顫頰嘴角間。

「我寫了一篇文章,倪先生,要請你看看。」他說著,伸手到對襟馬褂的口袋裡。但隨即空手回出來。「還是草稿呢,塗塗改改很不清楚。等一會拿出來,讓先生帶回臥室去仔細看吧。」

「我就知道你有這麼個脾氣。何必亟亟呢?人家冒著風寒坐了半天的船,上得岸來,還沒有坐定,就要看文章!」樹伯帶著遊戲的態度說。他先自坐下,點一支捲煙悠閒地抽著。

煥之卻覺得樹伯的話很可以不必說;給風吹得發紅的臉更見得紅,幾乎發紫了;因為他有與冰如同等的熱望,他急於要看那篇槁子。他像誠實的學生似地向冰如說:「現在看也好。我很喜歡知道先生的意思。樹伯同我講起了,我恨不得立刻拿到手裡看。」

「是這樣麼?」冰如彷彿聽到了出乎意料的獎贊,「那末我就拿出來。」

煥之接稿子在手,是二十多張藍格紙,直行細字,塗改添加的地方確是不少,卻還保存著清朗的行款。正同大家圍著桌子坐下,要開頭看時,校役捧著一盤餚饌進來了。幾個碟子,兩碗菜,一個熱氣蓬蓬的暖鍋,還有特設的酒。

桌面的白布撤去了。煤油燈移過一邊,盤子裡的東西都擺上桌子,杯筷陳設在各人面前,暖鍋裡發出滋滋的有味的聲響:一個溫暖安舒的小宴開始了。水程的睏倦,寒風的侵襲,在煥之,都已消失在閱讀那篇文章的興致裡。

「倪先生,能喝酒吧?文章,還是請你等一會看。現在先喝一杯酒。」冰如首先在煥之的杯子裡斟滿了,以次斟滿各人的杯子。

「我們喝酒!」冰如高興地舉起杯子。同時各人的杯子一齊舉起。煥之只得把稿子塞進長袍的口袋裡。

「教育不是我的專門,卻是我的嗜好。」冰如喝過一杯以後,一抹薄紅飛上雙頰;他的酒量原來並不高明,但少許的酒意更能增加歡快,他就這樣傾心地訴說。

「我也沒有學過教育,只在中學校畢了業,」煥之接著坦白地說。「我的意思,專門不專門,學過沒學過,倒沒有什麼大關係,重要的就在這個『嗜好』。要是你嗜好的話,對這事業有了興趣,就是不專門,也能夠勝任愉快。小學校裡的功課到底不是深文大義,沒有什麼難教。小學校裡有的是境遇資質各各不同而同樣需要培養的兒童,要同他們混在一起生活,從春到夏,從秋到冬,這就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事。假如不是嗜好著,往往會感覺乾燥,厭倦。」

「所以我主張我們當教師的第一要認識兒童!」冰如僻處在鄉間,覺得此刻還是第一次聽見同調的言論,不禁拍著桌沿說。

徐佑甫的眼光從眼鏡側邊斜溜過來睨著冰如,他心裡暗自好笑。他想:「教師哪有不認識兒童的,就是新學生,一個禮拜也就認得夠熟了;虧你會一回兩回地向人家這樣說!」

李毅公是師範學校出身,他本在那裡等候插嘴的機會,便搶著說:「不錯,這是頂要緊的。同樣是兒童,各有各的個性;一概而論就不對了。」

冰如點點頭,喝了一小口酒,又說:「要認識兒童就得研究到根上去。單就一個一個兒童看,至多知道誰是胖的,誰是瘦的,誰是白皙的,誰是黝黑的,那是不行的;我們要懂得潛伏在他們裡面的心靈才算數。這就涉及心理學、倫理學等等的範圍。人類的『性』是怎樣的,『習』又是怎樣的,不能不考查明白。明白了這些,我們才有把握,才好著著實實發展兒童的『性』,長養兒童的『習』。同時濃厚的趣味自然也來了;與種植家比較起來,有同樣的切望而含著更深遠的意義,哪裡再會感得乾燥和厭倦?」

「是這樣!」煥之本來是能喝酒的,說了這一句,就端起杯子來一呷而空。冰如的酒壺嘴隨即伸了過來。煥之拿起杯子來承受,又說:「興味好越要研究,越研究興味越好。這是人生的幸福,值得羨慕而不是可以僥倖得到的。我看見好些同業,一點也不高興研究,守著教職像店倌夥計一樣,單為要吃一碗飯:我為他們難受。就是我,初當教師的幾年,也是在這樣的情形中度過的。啊!那個時候,只覺得教師生涯是人間唯一乏味事,如果有地獄,這也就差不多。不料到今天還在當教師,而心情全變了。」

一種懷舊的情緒兜上他心頭,似乎有點悵然,但決不帶感傷的成分。

「我也常常說,當教師不單為生活,為餬口,」冰如的聲音頗為宏亮。「如果單為餬口,什麼事情不好做,何必要好些兒童陪著你作犧牲!」

他們這樣一唱一酬,原是無所指的;彼此心頭蘊蓄著這樣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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