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淞江上,天色完全黑了。濃雲重疊,兩岸田畝及疏落的村屋都消融在黑暗裡。近岸隨處有高高挺立的銀杏樹,西南風一陣陣捲過來湧過來,把落盡了葉子的杈椏的樹枝吹動,望去像深黑的完影,披散著蓬亂的頭髮。

江面只有一條低篷的船,向南行駛。正是逆風,船唇響著汩汩的水聲。後艄兩支櫓,年輕的農家夫婦兩個搖右邊的一支,四十左右的一個駝背搖左邊的。天氣很冷,他們搖櫓的手都有棉手籠裹著。大家側轉些頭,眼光從篷頂直望黑暗的前程;手裡的櫓不像風平浪靜時那樣輕鬆,每一回扳動都得用一個肩頭往前一掮,一條腿往下一頓,藉以助勢;急風吹來,緊緊裹著頭面,又從衣領往裡鑽,周遍地貼著前胸後背。他們一聲不響,鼻管裡粗暴地透著氣。

艙裡小桌子上點著一支紅燭,風從前頭板門縫裡鑽進來,火焰時時像將落的花瓣一樣嚲下來,因此燭身積了好些燭淚。紅燭的黃光照見艙裡的一切。靠後壁平鋪的板上疊著被褥,一個二十五六的人躺在上面。他雖然生長在水鄉,卻似乎害著先天的暈船病,只要踏上船頭,船身晃幾晃,便覺胃裡作泛,頭也暈起來。這一回又碰到逆風,下午一點鐘上船時便橫下來,直到現在,還不曾坐起過。躺著,自然不覺得什麼;近視眼悠閒地略微閉上,一支捲煙斜插在嘴角裡,一縷青煙從點著的那一頭徐徐裊起,可見他並不在那裡吸。他的兩頰有點瘦削,凍得發紅,端正的鼻子,不濃不淡的眉毛,中間加上一副橢圓金絲邊眼鏡,就頗有青年紳士的風度。

在板床前面,一條胳臂靠著小桌子坐的,是一個更為年輕的青年。他清湛的眼睛凝視著燭焰,正在想自己的前途。但是與其說想,還不如說朦朧地感覺來得適切。他感覺煩悶的生活完全過去了,眼前悶坐在小艙裡,行那逆風的水程,就是完篇的結筆。等候在前頭的,是志同道合的伴侶,是稱心滿意的事業,是理想與事實的一致;這些全是必然的,猶如今夜雖然是風狂雲陰的天氣,但不是明天,便是後天或大後天,總有個笑顏似的可愛的朝晨。

初次經過的道路往往覺得特別長,更兼身體一顛一蕩地延續了半天的時光,這坐著的青年不免感到一陣煩躁,移過眼光望著那躺著的同伴問道:「快到了吧?」雖然煩躁,他的神態依然非常溫和,率真;濃濃的兩道眉毛稍稍蹙緊,這是他慣於多想的表徵;飽滿的前額承著燭光發亮,散亂而不覺得粗野的頭髮分披在上面。

「你心焦了,煥之,」那躺著的用兩個指頭夾著嘴裡的捲煙,眼睛慢慢地張開來。「真不巧,你第一趟走這條路就是逆風。要是順風的話,張起滿帆來一吹,四點鐘就吹到了。現在……」他說到這裡,略微仰起身子,旋轉頭來,閉著一隻眼,一隻眼從艙板縫裡往外張,想辨認那熟識的沿途的標記。但是除了沿岸幾株深黑的樹影外,只有一片昏暗。他便敲著與後艄相隔的板門問道:「阿土,陶村過了麼?」

「剛剛過呢,」後艄那青年農人回答,從聲音裡可以辨出他與猛烈的西南風奮鬥的那種忍耐力。

「唔,陶村過了,還有六里路;至多點半鐘可以到了。」那躺著的說著,身子重又躺平;看看手裡的捲煙所剩不多,隨手滅掉,拉起被頭的一角來蓋自己的兩腿。

「再要點半鐘,」煥之望同伴的左腕,「現在六點半了吧?到學校要八點了。」

那躺著的舉起左腕來端相,又湊到耳邊聽了聽,說道:「現在六點半過七分。」

「那末,到學校的時候,恐怕蔣先生已經回去了。」

「我想不會的。他知道今天逆風,一定在校裡等著你。他想你想得急切呢。今天我去接你,也是他催得緊的緣故。不然,等明後天息了風去不好麼?」

煥之有點激動,訥訥地說:「樹伯,我只怕將來會使他失望。不過我願意盡心竭力服務,為他的好意,也為自己的興趣。」

「你們兩個頗有點相像。」樹伯斜睨著煥之說。

「什麼?你說的是……」

「我說你們兩個都喜歡理想,這一點頗相像。」

「這由於幹的都是教育事業的緣故。譬如木匠,做一張桌子,做一把椅子,用不著理想;或者是泥水匠,他砌牆頭只要把一塊一塊磚頭疊上去就是,也用不著理想。教育事業是培養『人』的,——『人』應該培養成什麼樣子?『人』應該怎樣培養?——這非有理想不可。」煥之清朗地說著,彷彿連帶代表了蔣先生向一般人宣告。他平時遇見些太不喜歡理想的人,聽到他的自以為不很理想的議論,就說他「天馬行空」,「遠於事實」,往往使他感到受了冤屈似的不快。現在樹伯提起理想的話,雖沒有鄙夷他的意思,他不禁也說了以上的辯解的話。

「老蔣大約也是這樣意思。」樹伯閉了閉眼,繼續說:「所以我曾經告訴你,他做好一篇對於教育的意見的文章,那篇文章就是他的理想。」

「你記得他那篇文章怎樣說麼?」煥之的眼裡透出熱望的光。

「他開頭辨別什麼是『性』,什麼是『習』,又講兒童對於教育的客受與排斥,又講美育體育的真意義,——啊!記不清楚,二十多張稿紙呢。反正他要請各位教員看,尤其巴望先與你商酌,等會兒一登岸,他一定立刻拿出他那份一刻不離身的稿紙來。」

「有這樣熱心的人!」煥之感服地說。便懸擬蔣先生的容貌,舉止,性格,癖好,一時又陷入沉思;似乎把捉到一些兒,但立即覺得完全茫然。然而無論如何,點半鐘之後,就要會見這懸擬的人的實體;這樣想時,不免欣慰而且興奮。

風似乎更大了,船頭汩汩的水聲帶著嗚咽的調子;燭焰盡往下嚲,燭淚直淌,堆在錫燭台的底盤裡;船身搖蕩也更為厲害,這見得後艄的三個人在那裡格外用力。

樹伯把兩腿蜷起一點,又把蓋著的被頭角掀了一掀,聳聳肩說:「事情往往不能預料。早先你當了小學教員,不是常常寫信給我,說這是人間唯一乏味事,能早日脫離為幸麼?」

「唔,是的。」煥之安頓了心頭的欣慰與興奮,鄭重地答應。

「到現在,相隔不過一二年,你卻說教育事業最有意義,情願終身以之了。」

「記得給你寫過信。」煥之現出得意的笑容,「後來我遇到一個同事,他那種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只知為兒童服務,只知往兒童的世界裡鑽的精神,啊!我說不來,我惟有佩服,惟有羨慕。」

「他便把你厭惡教育事業的心思改變過來了?」

「當然改變過來了。不論什麼事情,當機的觸發都不必特別重大:譬如我喜歡看看哲學書,只因為當初曾經用三個銅子從地攤上買了一本《希臘三大哲學家》;又如我嚮往社會主義,只因為五年前報紙上登載過一篇講英國社會黨和工黨的文章,而那篇文章剛剛讓我看見了。我那同事給我的就是個觸發。我想,我何必從別的地方去找充實的滿意的生活呢?我那同事就覺得自己的生活很充實,很滿意,而我正同他一樣,當著教員,難道我不能得到他所得到的感受麼?能,能,能,我十二分地肯定。觀念一變,什麼都變了:身邊的學生不再是齷齪可厭的孩子;四角方方的教室不再是生趣索然的牢獄。前天離開那些孩子,想到以後不再同他們作伴了,心裡著實有點難受。」煥之說到這裡,眼皮闔攏來,追尋那保存在記憶裡的甘味。

「那是一樣的,」樹伯微笑說。「那邊當教員,這邊也當教員;那邊有學生,這邊也有學生;說不定這邊的學生更可愛呢。」

「我也這樣想。」煥之把身子坐直,全神貫注地望著前方,似乎透過了中艙頭艙的板門,透過了前途濃厚的黑暗,已望見了正去就事的校裡的好些學生。

「像蔣先生那樣,也是不可多得的,」煥之從未來的學生身上想到他們的幸福,因為他們有個對於教育特別感興趣喜歡研究的校長蔣先生,於是這樣感嘆說。他共過事的校長有三個,認識的校長少說點也有一二十個,哪裡有像蔣先生那樣對於教育感興趣的呢?研究自然更說不上。他們無非為吃飯,看教職同厘卡司員的位置一模一樣。他也相信任教職為的換飯吃,但是除了吃飯還該有點別的;要是單為吃飯,就該老實去謀充厘卡司員,不該任學校教師。現在聽說那蔣先生,似乎與其他校長大不相同,雖還不曾見面,早引為難得的同志了。

「他沒有事做,」樹伯說得很淡然,「田,有賬房管著;店,有當手管著;外面去跑跑,嫌跋涉;悶坐在家裡,等著成胃病;倒不如當個校長,出點主意,拿小孩弄著玩。」

煥之看了樹伯一眼;他對於「弄著玩」三個字頗覺不滿,想樹伯家居四五年,不幹什麼,竟養成玩世不恭的態度了。當年與樹伯同學時,有所見就直說出來,這習慣依然存在,便說:「你怎麼說玩?教育事業是玩麼?」

「哈哈,你這樣認真!」樹伯狡笑著說。「字眼不同罷了。你們說研究,說服務,我說玩,實際上還不是一個樣?——老蔣如果處在我的地位,他決不當什麼校長了。你想,我家裡瑣瑣屑屑的事都要管,幾畝田的租也得磨細了心去收,還有閒空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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