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遷新邸姚家開盛宴 試對聯才女奪魁元

次年春天,姚家遷入了新居。因為原住的房子還沒有認真想辦法處理,馮舅爺說他和他一家人先住著。那時候兒,女兒紅玉之外,他只有兩個兒子,房子他住著實在太大。因為不想分租,就請立夫一家人來同住。搬來住當然不要付房租,他們在四川會館住的時候兒也是不付房租的。這樣請立夫的母親來住,不像是施恩惠於她,反倒像請求她賞光。因為姚先生不肯把房子租給生人,難道她和兒子女兒不來幫著看守房子嗎?馮舅爺去說:他常常到南方去做生意,他太太住那麼大房子,心裡怕,立夫若去,就有了個大幫手。這麼說,孔太太和立夫才答應搬去住。

姚家是在三月二十五那天遷入了新住宅。那棟大花園住宅若再叫舊名字,當然不適宜,姚先生起了個新名字,叫靜宜園。木蘭原本起了幾個一個字的名字,如「和園」,「幽園」,「樸園」。都是緣用過去名園的名字,用一個字以代表一個整套的哲學。但是父親認為他自己起的名字較為適宜,既不誇張,也不徒富詩意而失真實,致有矯揉造作的毛病,如「半畝園」便是。而且「宜」字是一個好字,表示與身分相當的意思,並且也表示順乎自己的本性品格之意。起名字表示家居之安適,而不在詩意的隱遁。他這種想法,讓兩姐妹心悅誠服。姚先生於是自稱「靜宜園主」。他請人刻了個「靜宜園主」的印,又刻了一個印,上面是「桃雲小憩閒人」,在不太正式而更為詩意的時候兒用。不過,北京的老住戶,仍然叫那王府為「王府花園兒」。

四月十五,姚先生大宴親友,慶賀喬遷。木蘭對蓀亞說:「不知道鶯鶯會不會來。我想看看她。」

「她當然會來。你想那類女人還怕我們這種正式人家的婦女嗎?」

木蘭又轉向暗香說:「我希望你也去。你會不相信,但是我告訴你,花園兒裏有一棟房子叫『暗香齋』,和你的名字一樣。你說怪不怪?」

暗香顯著有點兒吃驚。她現在覺得給木蘭做事非常快樂,不過有些以前的回憶現在還沒有消失。有時候兒,人家突然說句話,她的身體會顫抖,那是由於耽心自己做錯了事。若是她偶爾空閒一下兒,趕巧木蘭來了,她就會立刻拿起點兒東西來,裝做忙著做事。木蘭不喜歡那種樣子。告訴她空閒著沒有甚麼不對,不要怕自己空閒,但是她會呈現吃驚狀,抬頭望著,直到看見木蘭微笑,她才會鎮靜下去。她看得出錦兒和木蘭說話時從容自若的樣子,但是她卻難以模仿。

剛才木蘭告訴她「暗香齋」的事,她聽了說:「我不知道為甚麼王爺的書房會叫『暗香齋』。」

木蘭說:「這並不是個普通的名字。這兩個字是來自一首梅花詩。那個書齋正對著一個梅園,所以就叫了這個名字吧?」

「我想暗香這個暗不是個好字,我沒聽見別的女孩子叫過。我覺得這是『壞運氣』的意思,別人給我起這個名字是故意咒我的。」

木蘭大笑,蓀亞說:「這是個上等漂亮的名字。」

說也奇怪,暗香對自己名字的優越感,居然引起她看法的改變。她不再以為自己老是佩戴著一個恥辱的標誌,並且她的命永遠籠罩在陰曆月末那蔭蔽的月光之下,她再不那麼想了。

木蘭和蓀亞準備好要去參加宴會,先到母親屋裏去看看,見曼娘的母親雖然已經穿好衣裳,但仍然堅持要留在家裏看家。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桂姐因為小產之後,身體不好,不能去。鳳凰正給曾太太梳頭,素雲和曼娘在屋裏坐著,就要出發。這時曾太太低著頭問了一聲:「誰在家裏看家呢?香薇只能在屋裏陪著桂姐呀。」

鳳凰說:「您若讓我看家,我就在家吧。」

素雲說:「讓孫伯母看家吧。」

別人若說這種話,或這話不是這麼個說法,當然可以當是粗心大意。可是素雲以前就說過曼娘她母親的壞話,其中有一次說她無家可歸。一而再,再而三,這次曼娘再按捺不住怒氣。

她追問說:「別人都去,為甚麼偏我媽非看家不可?誰應當去,誰不應當去,應當由太太決定才是。」

正在這個骨節兒,曼娘的母親走進了屋來,曼娘站起身來說:「媽,咱們沒接到請帖,幹甚麼也穿好衣裳要去呢?」

曼娘的母親沒說話,當時嚇呆了。曾太太見曼娘突然發了脾氣,也感到吃驚,趕緊說:「您千萬別錯想。我是問誰在家陪著桂姐,也同時看著家。鳳凰說她願意。後來素雲出主意說要您在家,我想她心裡也沒有甚麼別的意思,只是她不應當多嘴。素雲,我想你應當向孫伯母賠個禮才是。」

素雲又要說話,曼娘的母親說:「太太,我在您這兒是個客位,從來沒抱怨過甚麼,因為您和表兄一直待我和曼娘非常之好。我們是窮人,我女兒也不能跟您的二兒媳婦、三兒媳婦相比。不過,雖然我是在您府上作客,我可不是無家可歸。因為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我才和她住在一塊兒。」

曾太太說:「誰說您無家可歸呢?」

曼娘怒沖沖地說:「當然有人說過,還說我不應當收養個義子。人家若願收養一百個兒子,也可以,只要自己高興。收養的兒子就不是兒子嗎?你難道要叫寡婦生兒子嗎?」

這時候兒,木蘭和蓀亞走進屋來,正聽見曼娘連珠炮般向對方指責的話,聽來又覺得好笑。

曾太太問:「甚麼人會說這種話?」

曼娘說:「一定有人說過,不然,我和我媽也不會聽見。」

素雲說:「我從來就沒說孫伯母無家可歸,倘若我說有人無家可歸,也不一定就是指的她。我才沒有工夫想誰有家誰沒有家呢。」

曾太太說:「孫太太,您要原諒我們,若是我二兒媳婦對您說過甚麼失禮的話,我替她向您道歉。至於素雲你,今天我親自聽見你說了。即使你不是心有所指,你那麼說算對嗎?」

素雲說:「留在家裏不去又有甚麼稀奇?我願在家看家。」

曾太太說:「不要。鳳凰在家好了。你一定要去,這是我的命令。親家母,不要聽孩子們亂吵。您若不肯去,我可也不去。」

木蘭已經聽清楚是怎麼回事,並且看見曼娘已經快流出眼淚來。她也很惱素雲,但是知道自己今天是主人,不能攪散這次宴會。所以勉強抑制著說:

「媽,您若准我做主人的說幾句話,那我是一定要請孫伯母去的。孫伯母,您必須賞我這個面子。您不去,那我會認為您不承認我是曼娘的最好的朋友。再者,今天宴會上都是至親好友。第一,您是祖母的侄女兒;第二,您是父親的表妹;第三,您是我的伯母。您若不到,我們宴會上的客人就不齊全了。」

經亞剛剛進來,正好聽見木蘭說話,摸不清楚說的是怎麼回來。曾先生在另一間屋裏都聽到了,因為是女人之間的爭論,當然由太太去管。現在他兒子也到了,桂姐正躺在床上,讓他去調解,使大家平息下來。

他進去說:「經亞、蓀亞,妯娌之間有點兒爭吵是家裏難免的。做丈夫的,應當壓制她們。不然,妯娌之間的爭吵會變成兄弟之間的爭吵,那就是一家要破敗了。我不許你們誰再提這件事。」接著轉過去向孫太太說:「別聽孩子們亂說。今天天氣這麼好,別把這些放在心上。」

結果是鳳凰和香薇在家陪著桂姐,因為有孩子,錦兒和暗香跟著去。

出門兒之前,素雲向她丈夫說:「你站在一旁看著你太太受人欺負,一句話也不說。你聽見木蘭那張利嘴了吧。」

經亞反駁她說:「為甚麼你自己不開口?我根本甚麼都不知道。我就是想說話,也不知道說甚麼呀。」

「跟這種鄉下的蠢婆娘吵架,真是背運!」

「你又亂說,叫人聽見怎麼辦?」

「她本來就是個鄉下的蠢婆娘……好吧,你幫著你的親戚說話。我只好向著我自己。今天若不是為了鶯鶯,我才不去呢。」

經亞說:「咱們得顧點兒面子,守點兒規矩才好。」

※※※

曾府一行來到姚家新宅邸,大概是十一點半,因為在家吵嘴,到得稍遲。阿非和紅玉正在花園大門前等著,因為紅玉隨同父母到得早,為的是幫忙招待客人。阿非現在已經十六歲,穿著西服,看來很英俊。因為家庭環境幸福,深受父母姐妹的疼愛,所以活潑可喜,態度大方,不過,也是像別的孩子一樣,總是靜不下來。紅玉就煩他這一方面,因為她厭惡亂吵亂鬧,但是,縱然如此,她和阿非在一起,總是覺得快樂。雖然她比阿非小一歲,但是智慧比他開得早。所以對這個青梅竹馬的朋友,已經懷有一份癡情。她雖然覺得阿非太孩子氣,但並不因此對他的癡情而稍減。

那天姚家讓客人由後門進入,而不由向南開的大門,這是木蘭的主意。因為那些正廳都聚集在前門一帶,漸漸向北伸展,有人造的小溪和池塘迤邐蜿蜒,穿過走廊、小橋、亭台,而進入一個廣大的果園。雖然有幾個入口,可是由靠西北的門看,可以直接看見桃園的景色,可以看見一畦一畦的白菜,一個水井,房屋的頂脊則隱藏在樹木之後,朱紅的陽台和絢麗的樑椽,在綠蔭之間隱約可見。從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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