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第二天下班以後,趙慧文告訴林震:「到我家吃飯去吧,我自己包餃子。」他想推辭,趙慧文已經走了。

林震猶豫了好久,終於在食堂吃了飯再到趙慧文家去。趙慧文的餃子剛剛煮熟。她穿上暗紅色的旗袍,繫著圍裙,手上沾滿麵粉,像一個慇勤的主婦似的對林震說:「新下來的豆角做的餡子——」

林震囁嚅地說:「我吃過了。」

趙慧文不信,跑出去給他拿來了筷子,林震再三表示確實吃過,趙慧文不滿意地一個人吃起來。林震不安地坐在一旁,一會兒看看這,一會兒看看那,一會兒搓搓手,一會兒晃一晃身體。

「小林,有什麼事麼?」趙慧文停止了吃餃子。

「沒——有。」

「告訴我吧。」趙慧文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昨天在常委會上我把意見都提了,區委書記睬都不睬——」

趙慧文咬著筷子端想了想,她堅決地說:「不會的,周潤祥同志只是不輕易發表意見——」

「也許,」林震半信半疑地說,他低下頭,不敢正面接觸趙慧文關切的目光。

趙慧文吃了幾個餃子,又問:「還有呢?」

林震的心跳起來了。他抬起頭,看見了趙慧文的好意的眼睛,他輕輕地叫:「趙慧文同志——」

趙慧文放下筷子,靠在椅子背上,有些吃驚了。

「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幸福。」林震用一種粗重的,完全像大人一樣的聲音說,「我看見過你的眼淚,在劉世吾的辦公室,那時候春天剛來——後來忘記了。我自己馬馬虎虎地過日子,也不會關心人。你幸福嗎?」

趙慧文略略疑惑地看著他,搖頭,「有時候我也忘記——」然後點頭,「會的,會幸福的。你為什麼問它呢?」她安詳地笑著。

林震把劉世吾對他講的告訴了她:「——請原諒我,把劉世吾同志隨便講的一些話告訴了你,那完全是瞎說——我很願意和你一起說話或者聽交響樂,你好極了,那是自然而然的,——也許這裡邊有什麼不好的,不合適的東西,馬馬虎虎的我忽然多慮了,我恐怕我擾亂誰。」林震抱歉地結束了。

趙慧文安詳地笑著,接著皺起了眉尖兒,又抬起了細瘦的胳臂,用力擦了一下前額,然後她甩了一下頭,好像甩掉什麼不愉快的心事似的轉過身去了。

她慢慢地走到牆壁上新掛的油畫前邊,默默地看畫。那幅畫的題目是《春》,莫斯科,太陽在春天初次出現,母親和孩子到街頭去——

一會兒,她又轉過身來,迅速地坐在床上,一隻手扶著床欄桿,異常平靜地說:「你說了些什麼呀?真的!我不會作那些不經過考慮的事。我有丈夫,有孩子,我還沒和你談過我的丈夫,」她不用常說的「愛人」,而強調地說著「丈夫」,「我們在五二年結的婚,我才十九,真不該結婚那麼早。他從部隊裡轉業,在中央一個部裡作科長,他慢慢地染上了一種油條勁兒,爭地位、爭待遇,和別人不團結。我們之間呢,好像也只剩下了星期六晚上回來和星期一走。我的看法是:或者是崇高的愛情,或者什麼都沒有。我們爭吵了——但我仍然等待著——他最近出差去上海,等回來,我要和他好好談一談。可你說了些什麼呢?」她又一次問,「小林,你是我所尊敬的頂好的朋友,但你還是個孩子——這個稱呼也許不對,對不起。我們都希望過一種真正的生活,我們希望組織部成為真正的黨的工作機構,我覺著你像是我的弟弟,你盼望我振作起來,是吧?生活是應該有互相支援和友誼的溫暖,我從來就害怕冷淡。就是這些了,還有什麼呢?還能有什麼呢?」

林震惶恐地說:「我不該受劉世吾話的影響——」「不,」趙慧文搖頭,「劉世吾同志是聰明人,他的警告也許並不是完全沒有必要,然後——」她深深地吐一口氣,「那就好了。」

她收拾起碗筷,出去了。

林震茫然地站起,來回踱著步子,他想著、想著,好像有許多話要說,慢慢地,又沒有了。他要說什麼呢?本來什麼都沒有發生。生活有時候帶來某種情緒的波流,使人激動也使人困擾,然後波流流過去,沒有一點痕跡——真的沒有痕跡嗎?它留下對於相逢者的純潔和美好的記憶,雖然淡淡,卻難忘——

趙慧文又進來了,她領著兩歲的兒子,還提著一個書包。小孩已經與林震見過幾次面,親熱地叫林震「夫夫」——他說不清「叔叔」。

林震用強健的手臂把他舉了起來。空曠的屋子裡頓時充滿了孩子的笑鬧聲。

趙慧文打開書包,拿出一疊紙,翻著,說:「今天晚上,我要讓你看幾樣東西。我已經把三年來看到的組織部工作中的一些問題和自己的意見寫了一個草稿。這個——」她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一張橡皮紙,「大概這是可笑的,我給自己規定了一個競賽的辦法。讓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競賽。我劃了表,如果我的工作有了失誤——寫入黨批准通知的時候抄錯了名字或者統計錯了新黨員人數,我就在表上畫一個黑叉子,如果一天沒有錯,就畫一個小紅旗。連續一個月都是紅旗,我就買一條漂亮的頭巾或者別的什麼獎勵自己——也許,這像幼兒園的作法吧?你好笑嗎?」

林震入神地聽著,他嚴肅地說:「絕不,我尊敬你對你自己的——」

臨走的時候,夜已經深了,林震站在門外,趙慧文站在門裡,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她說:「今天的夜色非常好,你同意嗎?你嗅見槐花的香氣了沒有?平凡的小白花,它比牡丹清雅,比桃李濃馥。你嗅不見?真是!再見。明天一早就見面了,我們各自投身在偉大而麻煩的工作裡邊。然後晚上來找我吧,我們聽美麗的《義大利隨想曲》。聽完歌,我給你煮荸薺,然後我們把荸薺皮扔得滿地都是——」

——林震靠著組織部門前的大柱子好久好久地呆立著,望著夜的天空。初夏的南風吹拂著他——他來時是殘冬,現在已經是初夏了。他在區委會度過了第一個春天。

他作好的事情簡直很少,簡直就是沒有,但他學了很多,多懂了不少事。他懂了生活的真正的美好和真正的份量;他懂了鬥爭的困難和鬥爭的價值。他漸漸明白,在這平凡而又偉大的、包羅萬象的、擔負著無數艱鉅任務的區委會,單憑個人的勇氣是作不成任何事情的——從明天——

辦公室的小劉走過,叫他:「林震,你上哪兒去了?快去找周潤祥同志,他剛才找了你三次。」

區委書記找林震了嗎?那麼不是從明天,而是從現在,他要盡一切力量去爭取領導的指引,這正是目前最重要的——

隔著窗子,他看見綠色的檯燈和夜間辦公的區委書記的高大側影,他堅決地、迫不及待地敲響了領導同志辦公室的門。

一九五六年五月—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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