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常新最近被任命為組織部副部長。新婚和被提拔,使他愈益精神煥發和朝氣勃勃。他每天刮一次臉,在參觀了服裝展覽會以後又作了一套凡爾丁料子的衣服。不過,最近他親自出馬下去檢查工作少了,主要是在辦公室聽匯報、改文件和找人談話。劉世吾仍然那麼忙——

一天,晚飯以後,韓常新把《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藝師》還給林震,他用手彈一彈那本書,點點頭說:「很有意思,也很荒唐。當個作家倒不壞,編得天花亂墜。趕明兒我得了風濕性關節炎或者犯錯誤受了處分,就也寫小說去。」

林震接過書,趕快拉開抽屜,把它壓在最底下。

劉世吾坐在另一邊的沙發上正出神地研究一盤象棋殘局,聽了韓常新的話,刻薄地說:

「老韓將來得關節炎或者受處分倒不見得不可能,至於小說,我們可以放心,至少在這個行星上不會看到您的大作。」他說的時候一點不像開玩笑,以致韓常新尷尬地轉過頭,裝沒聽見。

這時劉世吾又把林震叫過去,坐在他旁邊,問:「最近看什麼書了?有沒有好的借我看看?」

林震說沒有。

劉世吾挪動著身體,斜躺在沙發上,兩手托在腦後,半閉著眼,緩慢地說:「最近在《譯文》上看了《被開墾的處女地》第二部的片段,人家寫得真好,活得很——」

「您常看小說?」林震真不大相信。

「我願意榮幸地表示,我和你一樣地愛讀書:小說、詩歌,包括童話。解放以前,我最喜歡屠格涅夫,小學五年級,我已經讀《貴族之家》,我為倫蒙那個德國老頭兒流淚,我也喜歡葉琳娜;英沙羅夫寫得卻並不好——可他的書有一種清新的、委婉多情的調子。」他忽地站起來,走近林震,扶著沙發背,彎著腰繼續說,「現在也愛看,看的時候很入迷,看完了又覺得沒什麼,你知道,」他緊挨林震坐下,又半閉起眼睛,「當我讀一本好小說的時候,我夢想一種單純的、美妙的、透明的生活。我想去作水手,或者穿上白衣服研究紅血球,或者作一個花匠,專門培植十樣錦——」他笑了,從來沒這樣笑過,不是用機智,而是用心。「可還是得作什麼組織部長。」

他攤開了手。

「為什麼您把現在的工作看得和小說那麼不一樣呢?黨的工作不單純,不美妙,也不透明麼?」林震友好而關切地問。

劉世吾接連搖頭,咳嗽了一會兒又站起來。靠到遠一點的地方,嘲笑地說:「黨工作者不適合看小說。——譬如,」他用手在空中一劃,「拿發展黨員來說,小說可以寫:『在壯麗的事業裡,多少名新戰士參加了無產階級的先鋒行列,萬歲!』而我們呢,組織部呢,卻正在發愁:第一,某支部組織委員工作馬大哈,談不清新黨員的歷史情況。第二,組織部壓了百十幾個等著批准的新黨員,沒時間審查。第三,新黨員需經常委會批准,常委委員一聽開會批准黨員就請假。第四,公安局長參加常委會批准黨員的時候老是打瞌睡——」

「您不對!」林震大聲說,他像本人受了侮辱一樣地難以忍耐,「您看不見壯麗的事業,只看見某某在打瞌睡——難道您也打瞌睡了?」

劉世吾笑了笑,叫韓常新:「來,看看報上登的這個象棋殘局,該先挪車呢還是先跳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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