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區委會十天的生活,在林震頭腦中積累起的印象與產生的問題,比他在小學呆了兩年的還多。區委會的工作是緊張而嚴肅的,在區委書記辦公室,連日開會到深夜。從漢語拼音到預防大腦炎,從勞動保護到政治經濟學講座,無一不經過區委會的忠實的手。林震有一次去收發室取報紙,看見一份厚厚的材料,第一頁上寫著「區人民委員會黨組關於調整公私合營工商業的分佈、管理、經營方法及貫徹市委關於公私合營工商業工人工資問題的報告的請示」。他懷著敬畏的心情看著這份厚得像一本書的材料和它的長題目。有時,一眼望去,卻又覺得區委幹部們是隨意而鬆懈的,他們在辦公時間聊天,看報紙,大膽地拿林震認為最嚴肅的題目開玩笑,例如,青年監督崗開展工作,韓常新半嘲笑地說:「嚇,小青年們腦門子熱起來啦——」林震參加的組織部一次部務會議也很有意思,討論市委佈置的一個臨時任務,大家抽著煙,說著笑話,打著岔,開了兩個鐘頭,拖拖沓沓,沒有什麼結果。這時,皺著眉思索了好久的劉世吾提出了一個方案,馬上熱烈地展開了討論,很多人發表了使林震敬佩的精采意見。林震覺得,這最後的三十多分鐘的討論要比以前的兩個鐘頭有效十倍。某些時候,譬如說夜裡,各屋亮著燈:第一會議室,出席座談會的胖胖的工商業者愉快地與統戰部長交換意見;第二會議室,各單位的學習輔導員們為「價值」與「價格」的關係爭得面紅耳赤;組織部坐著等待入黨談話的激動的年輕人,而市委的某個嚴厲的書記出現在書記辦公室,找區委正副書記匯報貫徹工資改革的情況——這時,人聲嘈雜,人影交錯,電話鈴聲斷斷續續,林震彷彿從中聽到了本區生活的脈搏的跳動,而區委會這座不新的、平凡的院落,也變得輝煌壯觀起來。
在一切印象中,最突出和新鮮的印象是關於劉世吾的:劉世吾工作極多,常常同一個時間好幾個電話催他去開會,但他還是一會兒就看完了《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藝師》,把書轉借給了韓常新;而且,他已經把前一個月公佈的拼音文字草案學會了,開始在開會時用拼音文字作記錄了。某些傳閱文件劉世吾拿過來看看題目和結尾就簽上名送走,也有的不到三千字的指示他看上一下午,密密麻麻地劃上各種符號。劉世吾有時一面聽韓常新匯報情況,一面漫不經心地查閱其他的材料,聽著聽著卻突然指出:「上次你匯報的情況不是這樣!」韓常新不自然地笑著,劉世吾的眼睛捉摸不定地閃著光;但劉世吾並不深入追究,仍然查他的材料,於是韓常新恢復了常態,有聲有色地匯報下去。
趙慧文與韓常新的關係也被林震看出了一些疑竇:韓常新對一切人都是拍著肩膀,稱呼著「老王」、「小李」,親熱而隨便。獨獨對趙慧文,卻是一種禮貌的「公事公辦」的態度。這樣說話:「趙慧文同志,黨刊第104期放在哪裡?」而趙慧文也用順從包含警戒的神情對待他。
——四月,東風悄悄地颳起,不再被人喜愛的火爐蜷縮在陰暗的貯藏室,只有各房間熏黑了的屋頂還存留著嚴冬的痕跡。往年,這個時候,林震就會帶著活潑的孩子們去臥佛寺或者西山八大處踏青,在早開的桃李與混濁的溪水中尋找春天的消息——區委會的生活卻不怎麼受季節的影響,繼續以那種緊張的節奏和複雜的色彩流轉著。當林震從院裡的垂柳上摘下一顆多汁的嫩芽時,他稍微有點悵惘,因為春天來得那麼快,而他,卻沒作出什麼有意義的事情來迎接這個美妙的季節——
晚上九點鐘,林震走進了劉世吾辦公室的門。趙慧文正在這裡,她穿著紫黑色的毛衣。臉兒在燈光下顯得越發蒼白。聽到有人進來,她迅速地轉過頭來,林震仍然看見了她略略突出的顴骨上的淚跡。他回身要走,低著頭吸菸的劉世吾作手勢止住他:「坐在這兒吧,我們就談完了。」
林震坐在一角,遠遠地隔著燈光看報,劉世吾用菸捲在空中劃著圓圈,誠懇地說:「相信我的話吧,沒錯。年輕人都這樣,最初互相美化,慢慢發現了缺點,就覺得都很平凡。不要作不切實際的要求,沒有遺棄,沒有虐待,沒有發現他政治上、品質上的問題,怎麼能說生活不下去呢?才四年嘛。你的許多想法是從蘇聯電影裡學來的,實際上,就那麼回事——」
趙慧文沒說話,她撩一撩頭髮,臨走的時候,對林震慘然地一笑。
劉世吾走到林震旁邊,問:「怎麼樣?」他丟下煙蒂,又掏出一支來點上火,緊接著貪婪地吸了幾口,緩緩地吐著白煙,告訴林震:「趙慧文跟她愛人又鬧翻了——」接著,他開開窗戶,一陣風吹掉了辦公桌上的幾張紙,傳來了前院裡散會以後人們的笑聲、招呼聲和自行車鈴響。
劉世吾把只抽了幾口的煙扔出去,伸了個懶腰,扶著窗戶,低聲說:「真的是春天了呢!」
「我想談談來區委工作的情況,我有一些問題不知道怎麼解決。」林震用一種堅決的神氣說,同時把落在地上的紙頁拾起來。
「對,很好。」劉世吾仍然靠著窗戶框子。
林震從去麻袋廠說起:「——我走到廠長室,正看見王清泉同志——」
「下棋呢還是打撲克?」劉世吾微笑著問。
「您怎麼知道?」林震驚駭了。
「他老兄什麼時候幹什麼我都算得出來,」劉世吾慢慢地說,「這個老兄棋癮很大,有一次在咱這兒開了半截會,他出去上廁所,半天不回來,我出去一找,原來他看見老呂和區委書記的兒子下棋,他在旁邊『支』上『招兒』了。」
林震把魏鶴鳴對他的控告講了一遍。
劉世吾關上窗戶,拉一把椅子坐下,用兩個手扶著膝頭支持著身體,輕輕地擺動著頭:
「魏鶴鳴是個直性子,他一來就和王清泉吵得面紅耳赤——你知道,王清泉也是個特殊人物,不太簡單。抗日勝利以後,王清泉被派到國民黨軍隊裡工作,他作過國民黨軍的副團長,是個呱呱叫的情報人員。一九四七年以後他與我們的聯繫中斷,直到解放以後才接上線。他是去瓦解敵人的,但是他自己也染上國民黨軍官的一些習氣,改不過來,其實是個英勇的老同志。」
「這樣——」
「是啊。」劉世吾嚴肅地點點頭,接著說:「當然,這不能為他辯護,黨是派他去戰勝敵人而不是與敵人同流合污,所以他的錯誤是應該糾正的。」
「怎麼去解決呢?魏鶴鳴說,這個問題已經拖了好久。他到處寫過信——」
「是啊。」劉世吾又乾咳了一會,作著手勢說,「現在下邊支部裡各類問題很多,你如果一一地用手工業的方法去解決,那是事倍功半的。而且,上級佈置的任務追著屁股,完成這些任務已經感到很吃力。作為領導,必須掌握一種把個別問題與一般問題結合起來,把上級分配的任務與基層存在的問題結合起來的藝術。再者,王清泉工作不努力是事實,但還沒有發展到消極怠工的地步;作風有些生硬,也不是什麼違法亂紀;顯然,這不是組織處理問題而是經常教育的問題。從各方面看,解決這個問題的時機目前還不成熟。」
林震沉默著,他判斷不清究竟哪樣對;是娜斯嘉的「對壞事絕不容忍」對呢,還是劉世吾的「條件成熟論」對。他一想起王清泉那樣的廠長就覺得難受,但是,他駁不倒劉世吾的「領導藝術」。劉世吾又告訴他:「其實,有類似毛病的幹部也不只一個——」這更加使得林震睜大了眼睛,覺得這跟他在小學時所聽的黨課的內容不是一個味兒。
後來,林震又把看到的韓常新如何瞭解情況與寫簡報的事說了說,他說,他覺得這樣整理簡報不太真實。
劉世吾大笑起來,說:「老韓——這傢伙——真高明——」笑完了,又長出一口氣,告訴林震:「對,我把你的意見告訴他。」
林震猶豫著,劉世吾問:「還有別的意見麼?」
於是林震勇敢地提出:「我不知道為什麼,來了區委會以後發現了許多許多缺點,過去我想像的黨的領導機關不是這樣——」
劉世吾把茶杯一放:「當然,想像總是好的,實際呢,就那麼回事。問題不在於有沒有缺點,而在於什麼是主導的。我們區委的工作,包括組織部的工作,成績是基本的呢,還是缺點是基本的?顯然成績是基本的,缺點是前進中的缺點。我們偉大的事業,正是由這些有缺點的組織和黨員完成著的。」
走出辦公室以後,林震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和劉世吾談話似乎可以消食化氣,而他自己的那些肯定的判斷,明確的意見,卻變得模糊不清了。他更加惶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