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震是一九五三年秋天由師範學校畢業的,當時是候補黨員,被分配到這個區的中心小學當教員。作了教師的他,仍然保持中學生的生活習慣:清晨練啞鈴,夜晚記日記,每個大節日——五一、七一——以前到處徵求人們對他的意見。曾經有人預言,過不了三個月他就會被那些生活不規律的成年人「同化」。但,不久以後,許多教師誇獎他也羨慕他了,說:「這孩子無憂無慮,無牽無掛,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他也沒有辜負這種羨慕,一九五四年寒假,由於教學上的成績,他受到了教育局的獎勵。

人們也許以為,這位年輕的教師就會這樣平穩地、滿足而快樂地度過自己的青年時代。但是不,孩子般單純的林震,也有自己的心事。

一年以後,他經常焦灼地鞭策自己。是因為社會主義高潮的推動,全國青年社會主義積極分子會議的召開,還是因為年齡的增長?

他已經二十二歲了,記得在初中一年級時作過一篇文,題目是「當我××歲的時候」,他寫成「當我二十二歲的時候,我要——」現在二十二歲,他的生命史上好像還是白紙,沒有功勳,沒有創造,沒有冒險,也沒有愛情——連給某個姑娘寫一封信的事都沒做過。他努力工作,但是他作的少、慢、差。和青年積極分子們比較,和生活的飛奔比較,難道能安慰自己嗎?他訂規劃,學這學那,作這作那,他要一日千里!

這時,接到調動工作的通知,「當我二十二歲的時候,我成了黨工作者——」也許真正的生活在這裡開始了?他抑制住對小學教育工作和孩子們的依戀,燃燒起對新的工作的渴望。

支部書記和他談話的那個晚上,他想了一夜。

就這樣,林震口袋裡裝著《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藝師》,興高采烈地登上區委會的石階,對於黨工作者(他是根據電影裡全能的黨委書記的形象來猜測他們的)的生活,充滿了神聖的憧憬。但是,等他接觸到那些忙碌而自信的領導同志,看到來往的文件和同時舉行的會議,聽到那些尖銳爭吵與高深的分析,他眨眨那有些特別的淡褐色眼珠的眼睛,心裡有點怯——

到區委會的第四天,林震去通華麻袋廠瞭解第一季度發展黨員工作的情況,去以前,他看了有關的文件和名叫《怎樣進行調查研究》的小冊子,再三地請教了韓常新,他密密麻麻地寫了一篇提綱,然後飛快地騎著新領到的自行車,向麻袋廠駛去。

工廠門口的警衛同志聽說他是區委會的幹部,沒要他簽名,信任地請他進去了。穿過一個大空場,走過一片放麻的露天貨場與機器隆隆響的廠房,他心神不安地去敲廠長兼支部書記王清泉辦公室的門。得到了裡面「進來」的回答後,他慢慢地走進去,怕走快了顯得沒有經驗。他看見一個闊臉、粗脖子、身材矮小的男人正與一個頭髮上抹了許多油的駝背的男人下棋。小個子的同志抬起頭,右手玩著棋子,問清了林震找誰以後,不耐煩地揮一揮手:「你去西跨院黨支部辦公室找魏鶴鳴,他是組織委員。」然後低下頭繼續下棋。林震找著了紅臉的魏鶴鳴,開始按提綱發問了:「一九五六年第一季度,你們發展了幾個人?」

「一個半。」魏鶴鳴粗聲粗氣地說。

「什麼叫『半』?」

「有一個通過了,區委拖了兩個多月還沒有批下來。」

林震掏出筆記本記了下來。又問:「發展工作是怎麼樣進行的,有什麼經驗?」

「進行過程和向來一樣——和黨章的規定一樣。」

林震看了看對方,為什麼他說出的話像擱了一個星期的窩窩頭一樣乾巴?魏鶴鳴托著腮,眼睛看著別處,心裡也像在想別的事。

林震又問:「發展工作的成績怎麼樣?」

魏鶴鳴答:「剛才說過了,就是那些。」他好像應付似的希望快點談完。

林震不知道應該再問什麼了,預備了一下午的提綱,和人家只談上五分鐘就用完了。他很窘。

這時門被一隻有力的手推開了。那個小個子的同志進來,匆匆忙忙地問魏鶴鳴:「來信的事你知道嗎?」

魏鶴鳴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

小個子的同志來回踱著步子,然後撇開腿站在房中央:「你們要想辦法!質量問題去年就提出來了,為什麼還等著合同單位給紡織工業部寫信?在社會主義高潮當中我們的生產遲遲不能提高,這是恥辱!」

魏鶴鳴冷冷地看著小個子的臉,用顫抖的聲音問:「您說誰?」

「我說你們大家!」小個子手一揮,把林震也包括在裡面了。

魏鶴鳴因為抑制著的憤怒的爆發而顯得可怕,他的紅臉更紅了,他站起來問:「那麼您呢?您不負責任?」「我當然負責。」小個子的同志卻平靜了,「對於上級,我負責,他們怎麼處分我!我也接受。對於我,你得負責,誰讓你作生產科長呢?你得小心——」說完,他威脅地看了魏鶴鳴一眼,走了。

魏鶴鳴坐下,把棉襖的扣子全解開了,喘著氣。林震問:「他是誰?」魏鶴鳴諷刺地說:「你不認識?他就是廠長王清泉。」

於是魏鶴鳴向林震詳細地談起了王清泉的情況。王清泉原來在中央某部工作,因為在男女關係上犯錯誤受了處分,一九五一年調到這個廠子作副廠長,一九五三年廠長他調,他就被提拔作廠長。他一向是吃飽了轉一轉,躲在辦公室批批文件下下棋,然後每月在工會大會、黨支部大會、團總支大會上講話,批評工人群眾競賽沒搞好,對質量不關心,有經濟主義思想——魏鶴鳴沒說完,王清泉又推門進來了。他看著左腕上的表,下令說:「今天中午十二點十分,你通知黨、團、工會和行政各科室的負責人到廠長室開會。」然後把門砰的一帶,走了。

魏鶴鳴嘟噥著:「你看他怎麼樣?」

林震說:「你別光發牢騷,你批評他,也可以向上級反映,上級絕不允許有這樣的廠長。」

魏鶴鳴笑了,問林震:「老林同志,你是新來的吧?」

「老林」同志臉紅了。

魏鶴鳴說:「批評不動!他根本不參加黨的會議,你上哪兒批評去?偶爾參加一次,你提意見,他說:『提意見是好的,不過應該掌握分寸,也應該看時間、場合。現在,我們不應該因為個人意見侵佔黨支部討論國家任務的寶貴時間。』好,不佔用寶貴時間,我找他個別提,於是我們倆吵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向上級反映呢?」

「一九五四年我給紡織工業部和區委寫了信,部裡一位張同志與你們那兒的老韓同志下來檢查了一回。檢查結果是:『官僚主義較嚴重,但主要是作風問題,任務基本上完成了,只是完成任務的方法有缺點。』然後找王清泉『批評』了一下,又找我鼓勵了一下開展自下而上的批評的精神,就完事了。此後,王廠長有一個來月對工作比較認真,不久他得了腎病,病好以後他說自己是『因勞致疾』,就又成了這個樣子。」

「你再反映呀!」

「哼,後來與韓常新也不知說過多少次,老韓也不答理,反倒向我進行教育說,應該尊重領導,加強團結。也許我不該這樣想,但我覺得也許要等到王廠長貪污了人民幣或者強姦了婦女,上級才會重視起來!」

林震出了廠子再騎上自行車的時候,車輪旋轉的速度就慢多了。他深深地把眉頭皺了起來。他發現他的工作的第一步就有重重的困難,但他也受到一種刺激,甚至是激勵——這正是發揮戰鬥精神的時候啊!他想著想著,直到因為車子溜進了急行線而受到交通民警的申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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