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梨華:鄉愁慢慢消失了(二○○九、八時代週報記者河西)

吱呀一聲,於梨華打開下榻賓館的房門,一位精神抖擻的女士出現在記者的面前。

於梨華今年七十八歲,可是她卻喜歡對來客「虛報年齡」,自稱八十高齡。人家都喜歡「扮嫩」,她卻為何喜歡「扮老」?問她為什麼要這樣說,她笑著回答說:「這樣人家會說,你看上去不像八十歲啊,很年輕啊,我就喜歡人家這麼說。」

於梨華的心態年輕,身體也硬朗,其實她根本不需要「欲蓋彌彰」,從外表來看,她至少要比她的真實年齡小上二十歲。

這都要歸功於她堅持鍛鍊身體。她愛好運動,每天打網球,即使在上海,她也喜歡每天出去散步。

「你看我精神還不錯吧?我每天早上都要出去走一走,到了這個年齡,我鍛鍊就是為自己,自己不鍛鍊,身體怎麼能好?我身體好,才有精神去寫作嘛。」

確實如此,於梨華的身子骨很硬朗,今年四月又在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她的長篇小說《彼岸》和短篇小說集《秋山又幾重》。她從箱子裡拿出新鮮出爐的新書,向記者「炫耀」:「這個題目起得好不好?」

茶几上還放著一本新出版的簡體版《小團圓》。

「張愛玲當然對我有影響啦。」於梨華大聲說。

只是,張愛玲的孤獨在於梨華這裡變成了一種無家可歸的鄉愁,不論是《夢回青河》還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她的小說中總是充滿了思念祖國的鄉愁和寓居漂泊的苦惱。

※台灣文壇,初露鋒芒

記者:一九四九年你考入台灣大學外文系,據說傅斯年的夫人俞大彩和您不和,所以轉到歷史系,是這樣的嗎?

於梨華:那時我的英文是校長太太俞大彩教的,她就嫌我讀書不夠用功,第二年她又說我不夠資格進英文系,在這樣的情況下學習真的很彆扭,所以我在外文系只讀了一年之後,就轉到歷史系,可是我喜歡的還是外文系。

我一九五三年考美國的研究生時,我的英文又不夠格,我已經三年沒有讀英文,因為我讀的是歷史系嘛,所以把英文給耽誤了。跟英文系最接近的就要算新聞,所以我考入新聞系讀書。當然我也喜歡新聞,我的性格比較外向,我喜歡採訪。

記者:在台大讀書的時候,你的很多早期作品都在夏濟安主編的《文學雜誌》、《自由中國》、《現代文學》、《文壇》等刊物上發表,你是怎麼認識夏濟安先生的?

於梨華:大概就是我自己去投稿吧,我不是夏濟安先生的學生,但是我非常喜歡《文學雜誌》,現代文學當時只有這麼一本雜誌,所以我就試著投稿過去,結果就發表了。

我一畢業就去了美國,和夏濟安先生也沒什麼聯繫了,但是卻和他的弟弟夏志清先生關係很好,他也研究現代文學,和他也是很多年的朋友。

我到美國以後,他在伯克利大學做研究,我對他的印象比較深,他的英文根基很好,非常熱愛文學,很可惜,我沒有跟他接觸太多他就過世了。

記者:台灣上世紀六○年代現代主義流派的寫作對你有沒有影響?

於梨華:六○年代台灣的現代主義文學還是萌芽期,比我小一些的人受現代主義影響更深。現代主義在台灣於上世紀六○年代興起,當時我已經在美國了,而且《又見棕櫚.又見棕櫚》也已經寫好了。我到美國之後又讀了很多英文的作品,所以我自己寫作也喜歡用意識流等現代主義的寫作方式。

※回鄉省親,與台灣反目

記者:一九七五年與第一任丈夫留美物理學博士孫志銳返中國省親,隨後作文讚美共產主義,一個美國作家,怎麼會親近共產主義,僅僅因為鄉愁?

於梨華:親共產主義?沒有啊。七○年代我來過中國大陸很多次,一九七五年第一次,之後一九七七、一九七八、一九七九年每年都來,八○年代也來了很多次,但是我並沒有發表親共產主義的言論。我對「主義」並沒有什麼興趣。

我當時回來的確是很想念中國,我知道當時我不能回來。現在美國的中國人很多,左鄰右舍都會有,週末中國人都會聚在一起,這就抵消了你的部分鄉愁。可是我們當時呢?我記得當時在街頭碰到一個黃皮膚的人,我都想去問他,你是不是中國人?我現在到餐館裡去,滿眼都是中國人,那種鄉愁慢慢就消失了,時代不同了。

一八七五年,我終於有機會可以回國。我有一個親妹妹很多年都沒有看到了,我特別想念她。我第一次回來的時候並不知道我妹妹在什麼地方,當時的統戰部要統戰我們這些作家,替新政府說一些話,因為我們對解放以後的中國完全不瞭解。我們一回來,統戰部就派了一個人陪我們一塊走,我對那位同志說,請你們幫我找一下我的妹妹,一下子就找到了。

記者:這麼多年沒有碰到,重新見到你妹妹,你們兩個人有沒有抱頭痛哭?

於梨華:沒有抱頭痛哭。我知道用所有西方的禮節,她都會受驚的。我記得她當時很僵硬地站著,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裡。這對她來說是件很大的事情。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什麼擁抱啦、痛苦啦,我妹妹不是那麼放得開的。我當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對付這樣的場面,可是姐妹的感情總是在那裡。

記者:一九七五年時正處於「文革」時期,您看到的中國是怎麼樣的?

於梨華:我只能說我當時被迷惑了,「文革」時是不會讓你看到任何陰暗面的,他們給我看的都是光明的一面,新中國怎麼好怎麼好。我是個感情非常衝動的人,我一回到香港和美國,就寫了一本書叫《新中國的女性》,寫我妹妹啊,寫冰心啊,這本書出版後,台灣就禁止我再入境。台灣說我是「投匪」,向大陸「獻媚」,所以就不能去了。直到一九八二年才解禁。

但是我沒有發表任何親共產主義的言論,我只是記錄我看到的中國。從現在看起來,絕對是不應該的,我作為一個作家,應該從多方面來看問題,完全一面倒地敘述是有問題的。對不對?

這些場景的敘述對我來說是真實的,這就是我所看到的,可是我所看到的是他們要我看的那一面。「文革」時受苦的人我一個也沒有看到。我問過我能不能訪問巴金,他們說不可以,丁玲也不行啊。「文革」之後他被解放出來,才可以訪問到巴金。

我只看到了片面,我不應該馬上就寫文章。現在我替台灣當局來想想,他們當然會生氣,我是在台灣成名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也是在台灣發表的,台灣讓我成為作家。

※當代留學生文學之濫觴

記者:你的另一部著名的長篇小說《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展示了「無根的一代」內心的迷惘和孤寂,成為當代留學生文學之濫觴。這些感受應該也是當年您剛到美國時的真實心理反應?您現在是否還覺得《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是您寫得比較滿意的一部小說?

於梨華:對,我自己對它比較滿意。當然,我自己的一些短篇我自己也很喜歡,可是現在我還能回去看的,還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不過我覺得比《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寫得更全面的是《傅家的兒女們》。《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寫學界的留學生,《傅家的兒女們》寫各式各樣的移民,開餐館的什麼都有,但是似乎並沒有《又見棕櫚.又見棕櫚》那麼受人歡迎。

我寫這部小說的時候,已經畢業了一段時間。那是一九六七年,我已經做媽媽了,但還沒有出去教書,沒有工作,我直到一九六八年才出去教書。我覺得我反映的當時念文科的大學生的生活狀態非常全面真實。當然現在你去美國念文科,照樣會有很好的出路,可是我們在上世紀五○年代去美國的都是「學而優則仕」,都是走的這樣一條路。現在的留學生,不學也可以有出路,三百六十行都可以有出息。

記者:寫《在離去與道別之間》是否有寫一本北美版《圍城》和《儒林外史》的意思?

於梨華:大家覺得有,可是我自己不覺得。我很喜歡《圍城》,也非常非常尊重錢鍾書,而且我也去拜訪過他好幾次。我喜歡錢鍾書和楊絳,我非常非常崇拜他們。可是後來我看《圍城》發現它也有局限性,還是有當時時代的局限性,我想錢鍾書的學問不是在寫小說方面,他的學問太淵博了,可是當時我看的時候是非常喜歡的。他的小說中有很多哲理性的語言我很喜歡,可是我不能說我的這部小說也受到《圍城》的影響想要寫成北美版的《圍城》,因為我寫的留學生,時代和他也不一樣。

記者:你這部最新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彼岸》探討的是移民家庭在美的現實生活以及老齡人群的生活困境,一方面是中國人倫關於「家、孝、義」的幾千年準則,另一方面是西方社會父母與子女疏離、贍養社會化的現狀,這是美國華裔移民的真實寫照,是否到了這個年紀,所以開始考慮老年人的問題?

於梨華:這是我最近五年寫的長篇,寫得比較辛苦。年紀大了,精力當然不比當年,沒有那麼充沛,就寫得比較慢。這本書的關係比較複雜,有東西文化的衝擊,三代人之間的疏離,對生死的看法啦,等等。我年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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