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那天晚上他父親從陳家回來,臉色很沉,他鼓不起勇氣問他父親陳家的反應如何,他父親也沒有對他說什麼,先把他母親叫進房裏去,說了半天話,後來他母親出來,只叫他早點去睡,有什麼事明天再談。他像抱了個很想打開看看而打不開蓋子的罐頭回房一樣,無論如何睡不著。等他父母都睡靜了,悄悄起來,推了車子,鎖了門,在街上亂騎,轉來轉去都在仁愛路,連雲街和臨沂街一帶,繞著陳宅附近打轉。

屋子全黑了,只剩意珊的房間有燈,好幾次,他衝動地想丟個小石子進去,敲她的窗——到底不敢。

以前他和眉立在一起,常鬧小彆扭,鬧完了各自嘟著嘴回家,之後他又睡不著,騎車繞到她家去。她家的牆頭不高,他把一隻腳踩在墊上,縱身上來,可以看得到她房間的窗子。有一次,他記得很清楚,在一個同學家(現在一點也記不得那同學姓什麼,只記得他住在長安東路)開舞會,眉立和法學院一個姓保的自稱小白臉的同學多跳了幾支舞,他就很生氣,送眉立回家時車子騎得飛快,一句話也不和她說,把她送到了家,放她下來,她還沒有站穩,他已縱身上車,騎著走了,還聽見她啊呀一聲,險些跌倒的驚呼。他嘿嘿冷笑了兩下,「活該,」他說。不知她聽見了沒有。回家之後,馬上十分後悔起來,覺得自己在舞會中及在她家門口的行為,都不夠君子風度,又不知道她真的跌了跤沒有,跌倒哪裏,有沒有擦破皮,愈想愈不安,重新起來,溜出大門,騎得飛快的到她家的家門放了車,來回的躑躅。最後忍不住,把車倚著牆,人就站在坐墊上,可以看到她房裏還有燈,輕輕叫了兩聲眉立,她沒有聽見,或是聽見了沒有理他。他急不過,跳下車來,拾了兩個小石塊,站回坐墊上,朝她的窗子輕擲,她才來開窗,一見是他,先是一驚,繼之更生氣,砰的一聲把窗子關上了。

他在牆外躊躇半天,也不知是哪來的膽子,冒著手被牆頭碎玻璃劃破的險,縱身爬進牆去,來到她窗前,弓著食指輕敲她的窗,她開了一絲縫,壓著聲音說:

「你發瘋了嗎?」

「眉立,讓我進來。」他哀求著,「只一分鐘,我要對你解釋一下。」

她不理他。轉身去換睡衣,大意的忘了關燈。他在暗處,她脫了衣服之後的身段他都看見了,手心開始出汗,更沒有走的意思,又去急促的敲窗,她對著那條開著的窗縫說:

「你還不走,把眉群吵醒了怎麼辦?」

眉群是她的小妹,兩人睡在一間。

「那麼讓我進來,我待一秒鐘就走。」

「你發神經!」

「眉立,我求你。」

「這怎麼可以,有話明天學校裏講。」

「不行,這些話不能等。」

「為什麼?」

他急中找不出任何理由,「萬一我騎車回去給汽車撞死了呢!」

「你不用嚇我,我一點點都不怕。」但是她聲音也沒有那麼決絕了。他知道她是最迷信的。

「讓我進來,眉立,我只講幾句話。」

「那你就這樣講好了。」

「這樣反而會把眉群吵醒的,我求你,講完了話就走,人格擔保。」

眉立終於讓他進去了,而他講的當然不止幾句話,講完了也沒有立刻就走,但當時不知是他膽子還不夠大,還是眉立特別的保守,除了撫摸她吻她之外,他們沒有做別的事。

幾年之後,當他得知了眉立結婚的消息之後,他時常想起那一夜,如果那次他堅持的不肯下床的話,事情會有怎麼樣的發展?可能眉立會懷孕,即使不孕,他道義上也不能離開她,那麼他很可能就不會出國,和眉立結了婚,像張平天一樣,在報館找個事,再生幾個孩子,過一輩子平凡的,可能不是最壞的生活。

跨過一條線,人可以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

那夜之後,他們每鬧彆扭,他都去了她家,不是為了向她道歉,而是想去她的床上,但眉立再也沒有開過窗,任他怎麼叫,怎麼擲石子。試過幾次之後,他也就放棄了,雖然第二天在學校裏看到她時,他總忍不住說:「何必呢。你遲早是要讓我進來的。」

如今在意珊家的牆外打轉,雖然很想看到她,問問她,和她親熱,但他現在連用石子打她的窗的勇氣都沒有了。

意珊不是眉立,因此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感情,和眉立在一起的愛完全是沒有顧忌的狂熱,可以吵,可以翻臉,然後可以放肆的和解。和意珊,他多少帶點成年人的含蓄以及成年人對少女那種迎合心理似的慣縱。唯恐使對方生了氣,不知該用什麼手段使她不生氣似的。

同樣是愛,不同樣的是出發點。

在她家門口轉了半天,有滿肚子的話想對她說,卻又全部的帶了回去。

午夜後的東門町,只剩下油條攤的小風燈和按摩者的笛聲,燈光給了黑濛濛的街路一絲光亮,笛子吹醒的卻是說不盡的對逝去的年華的遺憾,以及對許多不可彌救的舊事的悔恨。

沒有比一盞孤寂的燈及一聲聲寂寞的笛聲更令他覺得一切都是空的,無用的,沒有意義的,而又找不到解答的了。

第二天他父親一早就出去了,不給他一個詢問的機會。他母親因為天美要來,吃過早飯就去買菜,囑咐他十一點去接火車。他一人百無聊賴的在家等時間過去,在他三十幾歲的年齡裏,他不知曾有多少次痛心過——真正的心痛——時間的無情逝去而自身尚無成就。但事實上,有多少時間都在等待中——多數是無謂的等待——逝去的!

他穿著睡衣坐在客廳裏,吃早點、喝茶、看報。中國報,在美國的十年像餓狼似的,到處去借報紙來看,坐在他的地下室,貪婪地讀著副刊上每一個字。為的是填滿鄉愁,往往讀完後鄉愁更深。

回來後才幾天,他都可以閉著眼把報上登的大概內容背下來。第一版總是那些可愛的,看了令人舒服的讚揚新聞。第二版總是那些可惱的,看了令人不舒服的社會新聞:某人為幾塊錢而殺人,某人為酒家女而跳樓。其實在美國報上天天登著更叫人毛髮悚然的偷搶殺亂的消息,他看了就忘,到底不是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同胞。第三版永遠是關於青春美貌的明星,用的永遠是明豔而俗得不能再俗的形容字眼。第四版,做學生時最愛看的文藝版,現在他從不肯花上五分鐘去讀它。但是為了殺時間,為了等時間,他耐心的卻一點也吸收不進的逐字讀著。

忽然電話鈴大響,他從沙發椅上跳起來把話筒抓在手裏:

「是意珊嗎?」

「小哥,怎麼回事?」

居然是天美,他眨眨眼:「咦!你在哪裏?」

「當然在車站嘛,媽說你會來接的,我等了快二十分鐘了。算了,我自己叫車子回來。」

吃中飯的時候,他父親沒有回來,他再也忍不住。

「媽,到底怎麼回事,爸爸昨晚回來怎麼說?」

他母親一面將白切雞往天美碗裏挾,一面說:

「他們當然很失望,你能怪人家嗎?」

「我一點也沒有怪人家的意思。不過他們怎麼決定呢?」

「怎麼決定?他們也不能完全做主。一切還要看意珊自己。」

「那麼意珊呢?爸昨晚沒有和她談?」

她母親不響。

天美插嘴說:「剛剛媽對我說了,意珊和爸爸一起回家之後,立刻就出去了,姓莫的兄弟來找她去參加什麼會。」

他母親很不高興的白了她一眼:「你又來多嘴。意珊也沒有定給你哥哥,她當然可以和別人出去玩。」

「我沒有說她不該和別人出去啊!」天美帶點笑說,「我只覺得有點湊巧,怎麼正好昨天他們來找她呢?也許她一直在和他們一起玩。如果真的那樣,對小哥有點不公平就是了,瞞著他。」

「你小哥忙著別人的事,要我是意珊,我也不高興。」

「小哥忙的是正事,她又不是不知道。」

「她什麼時候回來的?」天磊插嘴問他母親。

「我也不知道,你爸走時她還沒有回來,不過陳家兩老認為你的決定太突然,令他們沒有防備,所以希望你暫時不要去找意珊,讓她好好想想。」

「有什麼好想的!反正有現成的人巴不得她說一聲好,立刻可以帶她去黃金國。」他說,匆匆把碗裏的飯吃了。「我也不在乎。」

他母親不以為然的看了他一下,也沒說什麼,三個人吃完飯,天磊要天美陪他出去逛,兩人就出了門,臨走,他說:

「媽帖子到底發了沒有?」

「你為什麼問?」

「如果沒有發,就不要發,發了的話,要登一個報聲明,或想其他的辦法通知人家。」

「這件事用不著你操心,我和你爸爸會辦好的」

他們叫了輛車子一直開到陽明山去,天磊回來之後還沒有去過。上去之後覺得陽明山的景色與他記憶中的不同了,比他記憶中的成熟,蔥蘢,像從一個少女而進入少婦,但沒有以前那麼純淨了,鮮紅刺眼的亭台樓閣像一件不合式的衣裳,罩在一個應該不穿任何衣裳的身上,破壞了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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