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可能是邱尚峰先生的一席話,也可能是他逐漸感到的「歸來」,也可能是他怕想起柏城的地下室,北芝加哥的公寓,也可能臺灣東南部,尤其是花蓮給他所帶來的安寧,也可能他覺得父母親真的已到了風燭殘年。當然,為了要試測意珊對他的感情也是可能的,所以,他從東部回來的第三天,經過了一夜的思考,夜行的腳步幾乎踏平了小巷裏的碎石之後,他決定在臺灣留下來,留一年,至少。或者——就是留了下來。決定之後他就去找邱尚峰先生。

邱先生正躺在床上,裹在濃濃的煙霧裏,沉落在『孔嶺三俠』中的一場惡鬥中。他敲了門,又把門推開,在門口站了五分鐘,發了許多聲音,才把邱先生從能叫人忘卻現實的武俠世界裡拖出來。

「啊,你來得正好,這兩天我就在想你該回來了。」他一骨碌起來,把煙斗裏半燃的煙絲倒了一床,連忙把它們刷落到床前的地上,「坐坐,坐坐。玩得怎麼樣?」

「玩得很好。沒有料到花蓮一帶那麼美,尤其是蘇花公路。以前我都不知道臺灣還有這些好地方。」

邱尚峰先生把煙絲袋裏的煙,用大拇指和食指壓進煙斗裏,點燃了,慢慢吸著。抬眼望著他,額上馬上出現了三四道很深的皺紋。

「我記得你們那班畢業時,有一個同學提議到東南部去畢業旅行,沒有幾個人贊成,大家不是忙談戀愛,就是忙著申請學校,沒人有興趣看看臺北之外的地方是個什麼樣子。」

「那時候總以為反正臺灣就是這麼點大的地方,那一天都可以去看。」

「就是呵,我相信有很多在國外的同學,也許一輩子都只認識台北,而對臺灣也僅是一個髒與亂的印象。」

「邱先生,」天磊說,「我打算留下來看看。」

邱尚峰緩緩的把煙斗從嘴裡取出來,抬起整個臉看著他。然後,很猛的,他把煙斗放在桌上,同時身子已很急遽的站起來,一步跨到天磊跟前,抓起他的手,緊緊的握在他自己的手中,歡欣的,而帶了很大激動地說:

「你已經決定了?啊!你一進來,就和我談風景,我心裡叫著,糟了,他已經決定要走了,所以才不知道該怎麼向我開口才好,啊,沒想到正好相反!太好了,我們到正記去坐坐,喝點酒慶祝一下,然後我帶你到系主任家去,把你要開的課排好,啊,這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們多需要人!」

邱尚峰先生那股與他年齡不相襯的孩童的真摯與興奮幾乎令天磊有點羞澀,但也因此更覺感動。

他一面喝,一面吃,一面告訴天磊他的計畫:他要出一本純文藝的雜誌,內容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介紹現代歐美作家的東西,每期介紹一個,第二部分是文學批評,他認為中國文藝最落後的一部份就是沒有純然對文而不是對人的冷靜的分析與批評,第三部分是介紹年輕的有獨特的創作風格作家們的作品,既不要八股的,更不要風花水月的新禮拜六派,也不要純是能用幾個英文字而沒有能力消化西方作品的模仿派。他不打算多出,一年只出四本,而每本有很重的份量。

「這種刊物一定銷不掉的。」邱尚峰說——但是他不在乎,他有一點積蓄,可以貼的。說完吃完喝完之後,他們兩人慢慢蕩到系主任的家。系主任十分殷勤的招待他們,西瓜,汽水、冰茶。對天磊肯留下來教書的決定他簡直喜出望外。

「我不知寫了多少信給在美國的同學們,請他們輪流回來替他們母校做點事,沒有一個人肯,不是沒有時間,就是走不開,或是那邊不容易請假。敞開來說,還不是不願放棄那邊的美金,你說對不對?」

天磊沒有說什麼。系主任的話完全對,但又完全不對。他無法為人分辯。

「能有幾個人像你這樣,肯放棄一點個人的享受而回來為國服務的呢?」

天磊皺著眉,要說什著,邱尚峰先生對他丟了幾個眼色,他只好忍住了。但說:「有一件事請系主任幫幫忙,那就是不要讓甚麼報館知道,又在報上胡吹一陣。其實我留下來多半還是有我私人的理由,我不要引起別人的誤會。」

從主任家出來,他心裡還是很不痛快。

「我就是怕這一套話。我留下來,完完全全是為了我自己的理由,卻偏要加上一套很動聽而不合實際的話,叫人心裡不受用,」

「人家說人家的,反正你不理會就是了。再到我那兒去坐坐,還是到別處去?我們好好把出雜誌的事計畫一下。」

「邱先生,我有一個難題在手上,不知道你是否能幫我解決一下?」

邱先生瞄了他一眼,「是你女朋友的事?」

他點點頭。

「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包你喜歡,那兒很安靜,我們可以談話。」

他帶天磊坐上三輪車,到忠孝路邊上一個小巷子裏,他付了車錢,帶天磊轉了一個彎到巷底,走進一間只擺了兩三張小方桌的麵館裡。房間雖小,桌椅也很粗糙,但打掃得很乾淨,而且裡面很陰涼。他們方坐下,一個胖胖的婦人從後面一個門探出頭來,見了邱先生,忙操著四川口音的國語:

「哎呀,邱先生朗個好久都不來耍?我們以為你又出國了呢!」

「那有那麼多國可以出,反正是窮忙。你和老闆都好嗎?」

「還不是那個樣兒,邱先生吃啥子?」

「老花樣好了。」他對天磊說,「這裡的擔擔麵簡直和成都一樣,你嘗嘗,包你喜歡。」然後對著後門叫道:「先沏一壺茶來,老闆娘。」

「曉得,曉得。」

「好,告訴我你的難題。」

「我上次好像已跟你提起過一點,她個人與她的家庭都希望我們結婚一起回到美國去。她是個好女孩,但對美國及留學生在美國的生活,沒有正確的觀念,如果我對她說已經決定留下來,也許會影響她以及她的家庭對這個婚姻的看法。」他見對方要發問了,而且知道他要問的問題,就接著說:

「當然,我們可以不結婚,但是這樣做我心裡對她抱歉,覺得耽誤了她好幾年的光陰,尤其我父親和她的父母,我不知道該怎麼樣解釋這件事。另一方面,我自己的問題,雖然她有些地方不合我的理想,但還是個很好的女孩,我也很喜歡她,如果就為了這件事而和她分手的話,我也覺得……,當然你會說如果留在這裡,找女孩一定沒有問題,這個我也知道,但是我,說出來也許不相信,但事實上,我的心情不見得比你年輕,我沒有這股勁重新來過,而我也捨不得就這樣把她丟了。」

麵來了,還沒有放在桌上,已飄來一股濃烈的油辣的香味,邱尚峰興奮的搓著手,兩眼貪婪的盯在那碗擔擔麵上,說:「先吃,吃了再說。」他自己就已經動手把碗裏的麵拌了幾下,埋下頭唏哩呼嚕地吃了起來,再抬頭說:

「不錯吧?這個地方是我發現的。我覺得人生最大的樂趣莫過於吃。住,穿著,我都不在乎,只要能吃到自己喜歡的東西,買到自己想看的書,別的我都不想望了,美國什麼都可以,就是沒有吃的享受,有次到美國人家過感恩節,亮亮的銀器擺滿了一桌,還埋著頭謝了半天上帝,結果只吃了一點毫沒有味道可講的火雞,大失望,還有什麼甜蕃茄,那個東西,還遠不如我們學校門口的烤山芋好,又吃了南瓜餅,難吃極了,一股甚麼怪味,那次之後隨便什麼美國人請我去吃飯,都被我拒絕了。」一面說,一面吃,已經吃完一碗。然後他叫老闆娘再給他端一碗來。「你只管說下去。」

天磊抬起頭來說:「我都說完了。」

「你的意思很簡單,就是不想也不願放棄她,是不是?」

天磊沒有響。

「那還不簡單,你和她說明你要留下來,看她怎麼說。」

「我已經對她暗示過幾次,她都表示極端反對,我對她說了我的理由,她都拒絕接受這些理由。」

「和女人說理是不行的,你應該用情感動她。」然後他很大聲的笑了起來,「讓我這個在『情』方面完全失敗了的老獨身,來告訴你怎麼去對一個女孩子,哈哈!我看你還是自己想個辦法,原則上是不要操之過急,如果她真的喜歡你這個人,她最後一定會讓步的。」

在小麵館裡一直坐到下午四點左右,他們才分手,天磊答應邱先生過幾天再去看他,討論出雜誌的事,就叫了部計程車直接去意珊家。到了陳家門口,意外的看到門口停了部一九五九的福特,想必她家有客。正要轉身,陳家的女傭人提了菜籃從邊門出來,見了他,忙叫了牟少爺,告訴他小姐在家陪客人,然後自動的進去通報了,意珊的父親自己出來開大門。

「天磊,怎麼好幾天都沒有來,快進來,有你兩個朋友在這裡。」

「我的朋友?」

「不是嗎?姓莫的兩兄弟,在清華講學的。」

天磊想不進去,可是鞋已經脫了,而且莫氏兄弟早已聞聲從客廳出來,莫大對他笑哈哈地說:

「牟兄,好嗎?聽說你去了一次花蓮,玩得如何?那邊有像樣的旅館嗎?我們也想去玩玩。」

天磊很勉強的和他們兄弟倆握了手,一起到客廳。客廳裏擺滿了吃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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