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金門給他的第一個印象是整齊清晰,把臺北的混淆、擁擠拋在腦後,金門的寧靜就如從一場熱鬧的球賽出來而跳進清涼的游泳池那樣的使人身心輕快。

他們軍用飛機一著地,就有一位軍官模樣的人到跑道邊上來等待。大家下了飛機,他和領隊魏教授握了手,由魏教授把大家一一介紹過了,大家坐上停在一邊的大軍用車,向中心地帶開去。雖然只有很短的車程,天磊已看到比臺北清潔幾倍的街道及兩旁整齊的樹,以及,幾乎沒有什麼行人的寂靜。車子在像公園的街道轉了一下之後,就到總區的山洞前停了下來,由那位軍官帶著,一個上午都在坑道裡面打轉。剛進去一點也不習慣,好像剛進入紐約的地下道一樣,但是轉了幾個地方就習慣了。他們到山洞裡看戰士們睡的地方,看幾個開在山壁上的辦公的地方,一切都簡單寧靜而不覺得是在前哨。然後他們去參觀炮臺站裏的一架鋼炮,領他們的軍官向他們解釋從這架鋼炮放出去多少炮彈反擊對岸的敵人。學人們都沉默著,由他帶到山洞外,築著堡壘的瞭望台,那位軍官指著隔山的對岸說:「這就是廈門。」

天磊站在人群裏,立在堡壘邊,癡癡地望著遠處模糊的房屋。這就是廈門,這就是祖國的土地,這就是被多少人想望而不敢回去的地方!

在國外的寂寞,「無根」的寂寞中,祖國已不是一個整體的實質,而是一個抽象的,想起來的時候心裡充滿著哀傷又歡喜的鄉思的一種凌空的夢境,想著戰前小鎮裏的寧靜得單調的、沒有柏油的大街,街邊的雜貨店,雜貨店的櫃檯上排著的玻璃瓶,瓶裏的橄欖、冰糖、生薑糖、黏在一起的牛皮糖,站在櫃檯前,矮小得像從小人國裏來的自己,自己抬著的臉,臉上那雙貪饞的眼睛望著櫃檯後的掌櫃,一個瓜皮帽上的一粒紅絨球,一根旱煙管,一副黃黑的牙,一雙混濁的眼睛,望著店外面靜得完全睡著了的午後的太陽。想著戰時的炸塌了的房屋,悶氣而潮濕的防空洞,像一把劍似的刺著他胸口的母親們的號哭。想著逃難時後方的公路,路邊一排排走得比不走還慢的人,他們臉上木然得比死還死的表情。想到重慶的熱鬧,也想到戰後回鄉西北道的寶雞潼關洛陽的荒涼,三匹馬,寂寥地拉著四五十個人擠壓在一起的馬車,在寒荒的黃昏裏走在飛揚著黃沙,咆哮著黃河裏的水聲的大道上。

這一切都反覆在他美國地下室的日子裡出現,再出現,想著想著,一切都美得可愛,即使連廣漠荒涼的西北,以及到南京時找不到旅舍,在一個飯館的餐桌下所渡過的一夜都是可愛的。想著想著,祖國變成了一個沒有實質而僅有回憶的夢境。

站在堡壘邊,頭上是藍天大家共同的藍天,資本主義、共產主義、落後民族,殖民地,非洲、海地、大家共有的天!腳下是水,是河、是海、水兩邊的同胞,以及水那邊一部分原來是同胞而後來變成了敵人的人。而他站在水的這邊,望著水的那邊的,他曾熟悉而如今是陌生的地方。他們在做什麼?他們是否像他一樣,迷失了?

「天磊,喏,這是望遠鏡,」圓心皇把那架巨大的望遠鏡轉過來,「可以看得更清楚,可以看到街上的行人。」

他遲疑著,他的心已經被幾百個問號扭在一起了。「我不想看,你看好了。」然後他猝然的轉過身來,用背對著他原來屬於的地方。

意珊訝然的望著他走回山洞裡的背影,然後對圓心皇抱歉似的笑了笑說:「我能不能看一下,圓先生?」

從瞭望台下來,大家出奇的沉默,連一直沒有停過嘴的莫氏兄弟都安靜了不少。意珊走到和天磊並排,拉拉他襯衫袖子說:

「怎麼回事?」

「什麼了」他茫然的望著她,眼珠凝滯地。

「怎麼大家都不說話?不像剛才那麼興沖沖的。」

天磊向大家看了一眼,「你不會懂的。」

她不高興地,但又不忘記不要把臉扭得太難看地說:「你總是這樣老氣橫秋的,我比你也小不了幾歲,不要神氣。」

他無奈地笑笑:「但是你一直在臺灣。」

「那與年齡有什麼關係?」

「在美國,過一年,人老成十年。」

「那你更要帶我去了,如果你覺得我不夠懂事。」

「當然,如果我自己去的話,一定帶你去。」

「什麼,難道……」

那位軍官已將他們帶入一個比其他地方大得多的山洞,一個人先快步的跑上了無數層平淺的石階,向站在石階下的人說:

「諸位,這是新近開的一個坑道,從這裡上去,我們預備造一個大禮堂,可以容納幾千人,然後在這邊,」他指指他的右手邊,「我們要蓋一個舞臺,然後請在臺灣的劇團按時到這邊來表演給戰士看,我們估計,還有半年這個禮堂就可以落成了。」

大家都發出讚嘆的聲音,聲音在巨大的石洞裏起了迴音,慢慢盪漾開去,成了一個喟嘆的尾子而逐漸消失了。他們拾石級而上,經過了一條狹窄而潮濕,但非常清潔的坑道而轉到另一個龐大的洞。剛一進去,就有一股喧鬧的人聲迎面撲來。一個寬大的兩面都是石壁的餐廳裏擺了七八張桌子,除了邊上的兩張圓桌,其他的都已坐滿了,滿眼是穿著綠色制服的士兵以及穿著西裝的外客,天磊覺得又回到臺北的餐館似的。

那位領路的軍官將他們介紹給另外兩位軍官,自己就向他們告辭,大家都謝了他,然後在那兩位軍官的「請」之下,分坐在那兩張空著的桌子上。大家都自我介紹了,然後在喝金門高粱及吃菜之間,大家詢問了一些關於金門的情形,戰士的人數,他們的生活娛樂,他們的工作及他們的休假等。顯然的,那兩位軍官已經被問過幾百次同樣的問題,一切數目及其他消息毫不間斷停歇地從他們口中流出來,天磊那桌有一個姓程的教授輕聲的問了一個問題,那個軍官側著頭,朝他望了一下,才說:

「有的,如果您們有興趣,等會兒可以找人帶您們去參觀。」

天磊沒有聽見問的話,所以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但是從那個軍官臉上的表情,也可以猜到一些。吃完飯,大家又散坐在沙發上抽煙休息,他們看見另外一批賓客,中間夾了好幾個外國人進來,剛剛招待過他們的兩位軍官上去和他們一一握手,這時,有人早已將他們那兩桌吃完的東西撤去,換上乾淨的碗筷,兩位軍官招待新來的參觀,又開始滔滔不休的報導起來,天磊還聽見他們用很流利的英語,回答那幾個洋人的問題。

「這裡每天有這樣多人來參觀嗎?」他問坐在他旁邊的軍官。

「差不多,多的時候要招待十幾桌,少的時候也有四五桌。」

天磊忍不住吐一吐舌,說:「這個差事可不容易呀!」

坐在他旁邊,和意珊談得很起勁的莫大說:「我倒覺得這個職務不錯,他們可以遇見各式各樣的人。」

正說間,另有一位軍官進來請他們再到別處去參觀,先去「軍中樂園」,天磊知道那是什麼地方,而意珊是他們行列中唯一的小姐,他本想建議她留在外面的,但又不知道怎麼說好,所以就讓她也進去了。進去之後不免有點失望,因為那地方和普通的宿舍沒有什麼兩樣,有許多小房間,房間裏一張桌一張椅一張床,摺疊得像軍營裏一樣整齊的被,床前站著一個穿得很整齊的年輕女子,每間房都是一樣,沒有個性,沒有色調,連床前站的女人們似乎都統一化了。

看完之後,走到外面,意珊帶著一點叫他惱怒的天真問:

「她們是做什麼的?」

莫大插嘴進來說:「你難道不知道?軍中樂園嘛。」

意珊猛的紅了臉。莫大哈哈的笑了起來。從軍中樂園,他們轉到那間資料陳列室,參觀排在兩面桌子上的許多蓋著時日痕跡的信件,及擺在室中的玻璃框裏許多地圖及說明。然後他們到室外的空場上,大家站在一起拍了許多照;有些是他們一起,有些和幾位軍官,也有單人的。意珊很想和天磊合照一張,但天磊似乎心不在焉,她也就不好開口。拍完照,依著領隊軍官的指示,他們把上面寫著標語的氣球朝廈門的上空放上去,五顏六色的圓膨綵球,負著重重的使命,輕輕的往遠處飄去。

天磊仰頭望著碧藍的天空,想起住在溫州鄉下的他母親的一個嫡親姐姐,自己沒有子女而一向將他當作兒子般寵愛的姨母,音信隔絕了這些年代,不知她是否還在那個鎮上,那幢有高牆迴欄,有天井,還有古色古香的仙子間的大房子裏。如果她偶一抬頭,是否會看見別個綵球,更是否會知道是他放上去,在球裏寄存了他無言足以表達的思念呢?姨母的面貌身形他已無法想像了,但是怎麼叫他忘記晚上睡覺時,她搖著蒲扇給他搧蚊子的模樣呢?那時候,她可曾想到那個踡睡在大紅木床上的小孩子,會越洋過海的跑到身上生滿了長毛的蠻人的國家裏去,住了生命中最好的十年呢?

「喂,牟天磊,走啦,我們要上街了!」

他朝說話的人一望,獃獃地說:「上街,這裡有街?」

「當然有,走吧!」

意珊已走在前面,莫大走在她的旁邊,他才恍惚地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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