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知道是張平天的大意,還是他故意,第二天他的報館就登了一則牟天磊歸國的消息:「我留美博士牟天磊,畢業於台大外文系,一九XX年赴美深造,於一九xx年得南伊大新聞碩士,於一九xx年得柏大新聞博士,現執教x大,於上月初返國省親,並初次會晤與牟博士通信多年,畢業於政大商學系之陳意珊小姐,雙方家長現正積極準備牟博士與陳小姐之婚事,屆時……」

消息出來之後,出於天磊意料的,而使他不安並惱怒的,居然有很多記者登門來採訪消息,問很多關於他和意珊通信的始末,天磊的父母不但十分殷勤的招待他們,並且很樂意的供給他們一切關於天磊和意珊的事,天磊的母親還不厭其煩的把天磊從童年起到他出國這一大段的生活講給他們聽,臉上帶著每個母親談到她們子女時不能剋制的、得意的笑容。

然後有的記者就用最海派的標語如:「英俊青年博士,美貌妙齡少女,千里姻緣一線牽」。或是「魚雁數年,情絲千縷,有情人終成眷屬」。或是「不遠萬里歸來,贏得芳心一顆」等等,把天磊的事繪聲繪色的登載出來,窘得他整天躲在自己房裏,又氣報館對整件事的海派處理,也氣他父母——尤其是她母親的多嘴。但是他既不能和記者們吵架,又不好對他父母翻臉,最後他只好哀求他母親不要再招待他們,如招待他們的話,不要再回答他們的問題。

「那怎麼可以呢?人家沒有一點壞意,我怎麼可以不讓他們進來。」

「但是你用不著把我的舊事搬出來,媽,他們問什麼,你都說不知道,過兩天,他們自然就不來了。」

「天磊啊!你爸說你去了這些年,變得不近人情,我看你真有點那樣呢!人家來採訪你,報上登你,這是件光榮的事情,童家大兒子志遠回來的時候,他還開記者招待會呢,後來在中山堂演講,出了好一陣風頭。你呢,回來也不讓爸爸給報館通個消息,人家知道了報導一下,你反而叫媽不讓他們進來,你說這不是不近人情是什麼?」

「媽,一個人有他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要保存一點自己的東西,無論什麼事都去公開,讓大家分享他的秘密,對他說來,還有什麼意義呢?」

「你看你,你看你,說著說著聲音就大了。你和意珊的事,是一件大喜事,要守秘密作什麼?」

「媽,我不是指我和意珊的事!唉,和你也說不清,反正,你要想辦法不讓他們再來擾我,或是去擾意珊,她昨天電話裏說,他們問她些話,叫她都回答不出來。如果你不依,媽,那我就要提早走了。」

最後一句話居然十分靈驗,記者再來訪問的時候,天磊的母親十分沉默起來,或是對所有的問題都回答不知道,一兩次之後,牟宅就恢復了原來的安寧。但天磊歸國的事既然上了報,他就不得不到台大的教授們家裏去拜望他們,他的系主任特意請他去吃飯,也請了系裏一些教授。他發現十年來他們幾乎沒有多大的改變。使他驚喜十分的,邱尚峰先生居然也在。天磊回來之後找過他好幾次,都沒有找到。現在看到了他,如獲至寶。他改變很大,改變得令他吃驚,雖然他不過四十幾歲,頭髮幾乎全脫光了,明亮的頭頂與前額襯出一雙奕奕有光的眼睛和一對厚而黑的眉毛。他比以前胖得多,襯衫裏的肉隨時隨地在向外掙扎,而他不時用手把胸前肚前的肉按回去。

他看見天磊很高興,一隻手與他相握,另一隻手重重的拍他的肩,咧著嘴笑,露出一排前後不齊上下不平的牙來。天磊在學校裏時很喜歡跑到單身教員宿舍去找他。邱尚峰是他在教授中最佩服的一個,他不但英文好,歐美的東西讀得多,同時他的中國舊的文學根底也很好,還歡迎並能吸收新的文學。最吸引天磊的是他對學生們的態度。他和他們打成一片,對幾個特別用功或是特別有天份的學生,他待他們如朋友,常常和他們一起去喝茶,或吃宵夜,或約他們到那間小而亂、充滿了煙味、撒滿書本及衣襪的房間「擺龍門陣」。天磊選過所有他開過的課:散文、英國文學、十九世紀文學,演說與辯論等等。他並沒有流暢的口才,同時他上課時有點緊張,但他是材料最豐富而準備最澈底的一個教授。

天磊出國前曾來找他談關於轉系的事,那時候他極力鼓勵天磊不要轉系,希望他能到國外讀比較文學,同時鼓勵他寫作。他認為有些人生來是做研究工作或教文學的,他自己就是,有些人生來就有創作的才能而應該利用讀文學所得來的知識作為基本而寫作,像天磊這樣。出國之後,他進南伊大,依著邱尚峰的意見繼續讀英國文學,但他發現和美國人比,他的英文根底實在太差,而四年大學所得的東西實在太少,因此讀起來實在太苦,他的體力精力以及心理上的負擔太重了。於是他寫信給邱尚峰,徵求他的意見。當時他父親還一再來信,希望他能從大一開始,轉到工學院,而幾個月下來,他或多或少也看到了一些讀文法的在美國一籌莫展的情形,他幾乎有點想順從他的父親的意思而重新讀起了,但邱尚峰給他的信中卻極力勸他與文學不要脫節,如果讀英國文學太苦的話,不妨轉到新聞,至少,他還是整日與文學,而不是與方程式為伍,將來他可以在新聞界做事,或從事寫作。他希望他把眼光放遠大一點,因為,他說:「科學是一棟房子的地基與棟樑,而文學才是房屋的形式、頂與牆的角度、窗戶的設計、屋宇的斜度,一切令人覺得美、覺得動人的東西。如果現在是打地基的時代,總有一天會是上牆、開窗、蓋頂的時代。而那是我們的工作。你是生來該做這一部工作的人,耐心等一等,不要看得太近而學自己不喜歡的東西。」

他轉到新聞系是他自己決定的,但邱尚峰那封信是令他細密思考的原因。轉到新聞系之後,他在學術上遇到困難,或是經濟上太拮据時,未嘗不曾怪過邱尚峰,但當他拿到博士學位那天,他心裡對邱尚峰的感激也要比他對任何人的都深。因為生活忙,同時也因為邱先生是出名的懶於作書的先生,他們只通過那次信就失去聯絡了,但是他始終沒有失去邱尚峰的消息。他知道他的事業很順利,他出國後幾年邱就升為副教授了,同時又得了福特基金的資助而到史坦福大學去研究了一年。他曾去芝加哥而天磊也曾為了他而想到芝加哥去看他,但因事先沒有約好,邱尚峰於他去的前一夜就走了。邱從史坦福大學回去的兩年後就升為正教授,而天磊在雜誌上偶爾也看到他寫的關於賽茲吉羅或是福克納等論文,但自始至終,他沒有聽到關於他婚姻方面的消息。

在台大時,他知道邱尚峰曾經十分欣賞過他同班的一個女同學葉珊珊,一個十分風騷而毫無深度,十分聰明而毫無智慧的女孩。當班上謠傳邱尚蜂暗裏追求葉珊珊的事時,天磊簡直不相信!有一次,他和眉立在新世界看電影而碰見邱尚峰和葉珊珊在一起時,天磊幾乎有點對他失望,因為他覺得像邱尚峰這樣一個人,應該喜歡文靜而眼睛裡帶著靈氣的女孩,而葉珊珊只是一個性感的動物。後來葉珊珊嫁了外交部一個小官,還沒有畢業就隨夫外放了之後,邱先生相當消沉了一陣,常常待在那間什麼都容不下,只容得下不佔面積的夢的小室裏,與煙為伍。那件事之後,天磊再也沒有聽見過他關於這方面的消息。

「啊!牟天磊,什麼時候回來的,簡直太出我意料了!」

「快一個月了,我去您宿舍找過您好幾次都不在,又打電話到系裏去問,也找不到您,還以為您離開了呢!」天磊也十分興奮地說,「想不到在這兒看到您了!」

「我去了一次南洋,啊!這簡直是太好了,你是回來教書?」

「唔,」他注意到別的教授也在等他的回答,「大概不可能,我那邊是請了假來的,大概不能待久。」

「噢,你在教書?那太好了,前不久我聽人說你在什麼保險公司做事呢!教什麼?中國文學?」

「不是,中國語言。」他看到邱先生臉上閃過的訝異,只好加上一句,「當然也講點文學方面的東西。」

系主任的太太請他們入席,菜是她自己燒的,十分入味而沒有餐館裡那麼油膩。他站起來向系主任及他太太敬酒,感謝他們的招待;又向各個教授敬酒,大家又個別的敬他,說許多稱讚他的話,並希望他不久能回來替母校服務。雖然大家不再把他當學生看待,他卻不容易忘記他們曾是他的老師,因此總覺得有點拘束,幸好邱尚峰坐在他邊上,隨時向他問起別個同學的消息,或是告訴他一些關於他認識的先生或同學的事,令他覺得時間還沒有完全停頓下來。飯後坐了一下,他就告辭了,和邱尚峰一起出來。

「到我那兒去坐坐。」

「邱先生您還在原來地方?」

對方喉口發出一個奇怪的聲音,好像是苦笑,又好像自嘲。「我那兒有錢蓋幢洋房啊!」

黑裏天磊也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但那句話的本身就帶著一股令他不得不注意的不滿。

「我的意思是……」他的意思是想探問邱尚峰是否結了婚,但是他沒有這樣問,雖然他在系主任家喝了不少酒。

「我懂你意思,我還是光棍兒一個。」他搶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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