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連著又是好幾天,天磊都跟著他父母早出晚歸地出去拜訪親友,中午晚上都在外面被宴請,宴請時被問同樣的問題,回答同樣的話。他心裡膩煩得很,但又不能不去。兩三個星期下來,他的胃倒真的因為裝了太多的油膩而瀉起肚子來了,他父親只好為他婉謝其他的邀請,而讓他在家裏休息。他求之不得。休息的第一天,就賴在床上,阿翠把熬得稠稀恰到好處的粥和兩碟小菜端進房來給他喝,他連了三碗,點上一支煙,伸伸腿,靠在床上養神。

天美進來,看見他這副悠閒的樣子,撇撇嘴說:

「怕是裝出來的病吧?」

「誰裝,昨晚還瀉了三次,現在一身都沒有力氣。你坐下陪我聊聊吧,回來之後還沒有機會和你談談。」

天美到廚房叫阿翠把殘碟拿走,又回到他房裏。

「小蓉呢?」

「跟媽上菜場去了。」

「她現在真是媽的掌上珠了,」天磊說。「這幾年還幸虧有她,給他們兩個老人解了不少悶。」

「外孫總是外孫,等你有了孩子,媽才能真正的心滿意足呢!怎麼樣,這個夏天要不要結婚呢?」

天磊把香煙熄了,抓抓頭,望望她,又去望天花板。「你不要開玩笑,我們根本還沒有機會單獨在一起過,也不知道彼此是否適合,怎麼談得到結婚呢?喂,你覺得她這個人怎麼樣?」

「誰?小蓉蓉呀?」

「見你的鬼!真的,我要你講實話。」

天美不響,一心一意的玩案頭上那個渾圓透亮的玻璃球。那是天磊從美國帶回來的擺設,用來壓紙的,球裏有圖案,轉一個角度,就可以看見一種圖面,很別緻。她手裏轉著球,眼睛看著畫,心裡卻在想著怎麼樣回答她哥哥的問題。天磊回國以前,她每次回臺北,都和意珊見幾次,兩人一起去看電影喝咖啡,或者意珊來牟家陪天美聊聊。天美對意珊的感覺平平,認為她太嬌養,但也認為她心地純良,嫁給她哥哥,也配得上。但這次哥哥回來,她發覺這十年來他改變太多,很多地方成熟得像個中年人,因此完全失落了她熟知的那份魯莽,變得很謹慎,很退縮的樣子。而像意珊這樣嬌的女孩,是需要有一個比較有力量、有衝勁的男人做丈夫的,像以前的天磊那樣。而現在的天磊,又需要一個解事的、經歷過人世的風浪的、有點力量的女孩去配他,意珊卻絕對不是那樣的,所以她認為他們不相配,可是她也不能這樣直說。

「小哥,這實在很難說,意珊是個好女孩,她很單純,也很真,你可能欣賞她,也可能會覺得她幼稚,全看你們相處之後你的想法。我認為,你先別忙著決定什麼,在留台期間儘量和她在一起,想辦法彼此了解。」

「我也這樣想,雖然我們通了這些年信,但……」

客廳裏電話鈴響,少頃,阿翠進來說是陳小姐的電話,找天磊。

「你正好趁機會約她來玩,小哥。爸去他們家了,意珊知道你抱病在家,特意來問候,唔!」

天磊拍了她一下肩,趿著拖鞋走了,過了一陣,他進來說:「她馬上就來,你也別走,我們大家一齊聊聊。」

「誰那麼傻,我還要上街買點東西呢!」說著就走了。

意珊穿了件粉紅旗袍,短髮上紮了條粉紅緞帶,淨淨的托出那張光潔的臉,清逸、小巧,給夏天的小房間帶進一股小涼風似的。天磊招呼她坐下,叫阿翠倒黑松汽水來,意珊喝了一小口,說:

「牟伯伯說你不太舒服?」

「沒什麼,這些日子吃了不少油膩,肚子有點不受用。」

就這麼交談了一句,沉默就來了,房裏只有細細的,電扇搖撼的聲音。意珊坐在寫字臺前,對著自己那張彩色照片,覺得一切是真,又不是,一切是實在的,又不是,有許多話可以說,那一句說出來都不頂合適。

和天磊通信,也足足有四五年了。開始的時候心裡覺得好笑,素不相識的人,通通信,怎麼通得出感情來呢?所以一年也懶得寫幾封主要還是拗不過她父母的意思,做給他們看看而已,同時,在天磊父母面前也有個交代,因為四個老人都一心一意的希望他們好起來。每次去牟家玩,天磊父母的話題就在他一人身上,幾次幾次的把他的照相簿拿出來給她看……。

慢慢的,那個信中、照片中的人由陌生而變成熟悉,他小小的嗜好,他的行動舉止,他的蠻以及他的文靜,他對母親意外的孝順,她全知道了。他夏天喜歡喝綠豆湯,喜歡吃紅豆冰棒,冬天喜歡抱一本書窩在被裏睡一天或幾天,喜歡在炭火上烤紅薯吃,週末喜歡一連看三四場電影,喜歡和老搭檔一起打橋牌,不太喜歡和大批人混在一起玩,卻喜歡找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騎車去郊遊,也喜歡抽籤或者找瞎子算命,在家裏有點霸道等等。

當初她答應她父母和天磊通信時,曾經有個條件,她不放棄從大二開始就和她在一起玩的余家俊。余家俊純粹是廿世紀五十年代的臺北產品,念法律,穿小腿褲,打橄欖球,聽熱門音樂,看武俠小說,讀英文會話,騎跑車,擅跳舞,嗜吹牛的男孩。滿身滿嘴的洋,滿肚子的空。怎麼考取大學的誰也不知道,怎麼混下去的也沒有人猜得透。但每個人都看得出來他是十足的高級太保。很多女生認為他很「帥」,很多女生對「帥」字佩服得五體投地,因此他有不少女朋友,意珊則是他的特級「妞兒」。

大學畢業之後,余家俊被分發到高雄受訓。意珊沒有考取留學,想到南部去找事做,被她父母堅決反對了,只好待在家裏。因為無聊,寫給天磊的信就開始多了起來。第二年,留學考試她又再次失敗。余家俊在受訓期間,結交上了一個綽號叫「夜消魂」的舞女王翠娥,所以他趕回臺北參加留學考試之後,又匆匆趕回南部,等到榜上無名發表之後,他乾脆就在高雄找了事,和王翠娥公開同居起來。意珊一開始時很傷心,倒不是為了失去了他,而是對余家俊的為了舞女而捨棄她,她感到傷害,她就開始與別人出去玩,同時童志遠夫婦也替她介紹了許多條件很好的獨身,但她與他們玩過幾次之後就失去了興趣。另一方面,她父母還是不捨得她出去為了一兩千元錢而坐辦公廳,所以她空閒的時間愈來愈多,很自然的,她給天磊的信也愈來愈多。何況,自從她幾次留學考試失敗之後,她不知不覺的把出國的希望都寄託到天磊的身上。

以後的兩年,幾乎每星期一封,通著通著,她更覺得余家俊沒什麼味道了。倒並不是天磊會寫什麼出色的情書,而是他信中告訴她的許多事。並不是那些事的本身有什麼出色,而是他所用的筆調令她覺得他很深沉,一覺得對方深沉,就有興趣探索下去,有些信的片段,她反反覆覆的看了許多遍,現在都能背了,譬如:

「今天上了一課,開車到南芝加哥去,那帶很髒,滿地是紙屑,風來時貼地的吹。大風時吹起來,貼到行人的臉上,行人都是黑皮膚,忽然括上一張張白紙,看了讓人覺得又諷刺又悲哀。這一帶很不安靜,晚上來這一帶遊逛的人常常會吃到悶棍,然後錢包被割去,運氣壞的,把命都送了。以前有個中國學生,深夜在這一帶走,忽然肩上被人拍了幾下,嚇得半死,回頭一看,是個黑臉膛。出乎意料之外的,那黑人叫他趕快離開那帶是非地,免得遭殃……意珊,黑人也不盡是惡人。」

「今天已有春意了,看湖濱大道邊上的水就可以知道。芝加哥的春天真短,剛站穩,已經去了,然後就是夏天,長長的,悶人的夏天。夏天裡湖濱就擠滿了人,從早到晚。我從沒去過湖濱的沙灘。我母親大概告訴過你我在大學時很喜歡游泳的。來了美國之後,好像在人面前,要用衣服把自己緊裹起來,身和心,都不願露。臺灣現在有很多海濱浴場了嗎?我最忘不了的卻是水源地……」

「有一個柏大的同學自匹茲堡來看我,才一年多,他變得令我不認識了。他的美國太太不久前撞車死了,他帶了個兩歲大的孩子。白天上班,晚上關在家裏喝酒,一個晚上可以喝到兩三打啤酒,不然就沒有辦法睡覺。我勸他帶著孩子回臺灣去,他說他寧願一個人受苦,也不敢浸在別人的憐憫裏。我帶他出去吃飯,他卻以酒代飯。吃完聊天,談起他太太死的經過,他忽然失聲痛哭起來,我想把他帶出餐館,但是喝了一年的啤酒使他發了胖,我根本拉他不動,最後還是好幾個侍者扶他到我的車上。他上了車就睡著了,我卻難過得好久都沒法開車。不是怕出事,而是不知道去何處才好……」

「……我坐在公寓裏,剛剛準備完明天的教材。外面儘是雪,不是潔白的,而是染了人間的齷齪。這裡的冬天真長,每年冬天,我最想念臺灣,有時真想狠一下心,放棄了在這裡十年辛苦所得的結果,而回到臺灣長居。在那一個學校教教書,住在鄉間,種點菜,與世無爭地過一輩子……」

「今天去柏城,竟與以前有許多不同,新來了許多中國人,也不怎麼談得來。剛來的人心理上太年輕,而血太熱了。到舊居那個地下室去兜了一下,住著一個印度人,完全剝奪了我留存在那兒的一些孤寂的情調。有些教書的走了,那個很風趣的聞教授,以及我時常向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