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熄了桌上的檯燈,身子往後一靠,閉了眼睛,雖然一天的應酬下來很累了,可是一點也不倦。以前晚上喝咖啡從不影響到他睡眠的。也許喜臨門的咖啡特別濃,還是回來才幾天,還脫不了美國的時間?在美國現在應該正是白天呢!

遠處傳來笛子的聲音,好像在巷口的街上。啊,當然,是按摩人的笛聲吧?他記起他在台大讀書,有時星期六晚上送眉立回宿舍之後回家,多半一兩點左右,騎車從新生南路一段來到東門町,這時的東門町沉寂下來了,路邊幾個小麵攤,幾輛三輪車。天冷的時候車夫縮在篷裏,炎夏時他們坐在腳踏上瞌睡,有的就蹲在車旁,也被疲倦帶進了與世無爭的夢鄉。這時他常看到按摩者,吹著悽楚的,但又帶著詩意的笛子,緩慢的往前摸索著,兩個黑洞洞的眼睛,一張稍稍往上仰的木然的臉,走在寂靜的街上,寂靜的夜裏。歡樂的人,辛苦的人都已休息了,而他卻把那一聲聲寂寞的笛子吹進人家的夢裏。

隔了這麼些年,笛子的聲音聽起來既陌生又熟悉,喚回了多少大學時代的回憶,當時並不覺得特別好,現在卻願用一生幸福去換回那些無拘無憂的日子!

他站起來推開紗門躡足走過走廊,穿過客廳,在玄關找到了鞋,夾在腋下,然後把玻璃門用力往上提起,再慢慢的移開。出了門,才將鞋子穿好,把門栓移開,開了大門,反手把門掩上,馬上快步的跑出寂寞無聲的巷子,站在巷口,往左右一看,並沒有按摩者,他走出巷口,才看見一個穿黑衫褲的夜行人,在信義路二段和杭州南路交叉處踽踽獨行,他踏著大步趕上去,但快走近的時候又遲滯了下來。他需要按摩嗎?不,他只需要和他說說話。

告訴他,他的口笛聲引起了他多少感觸;他聽見這個聲音才覺得他真正的回來了,在自己的家裏,自己的人群中。但是那個按摩人怎麼會懂呢?他需要的是錢,養活他自己,養活他一家人的錢。他會懂得一個有了錢有了學位有了職業以後的人所要的卻是回到沒有這一切的那種日子的慾望嗎?一個為生存掙扎的人,怎能懂得除了生存之外還有其他的煩惱呢?

他折轉身,失落了似的慢慢的走回自己的巷口,巷口旁邊的油條攤上圍了幾個車夫模樣的人,一股燒餅夾著油味的香氣直往他衝來。他在口袋裏摸到些角子,就向油條攤走去。那個正在炸油條的老闆看見他來,忙忙的丟下勺子,把雙手在油黑的圍巾上一擦,堆下一臉的笑說:

「牟少爺,還沒睡?吃副油條燒餅吧?」

他有點訝然。回來之後還從未來光顧過,怎麼人家知道他的姓?老闆看見了他的神色,忙說:

「您的老太爺常來照顧我們這個小攤呢!您還沒回來,您老太爺就跟我們說哪,您在美國多少年,讀了多少書,賺了多少美金,您老太爺笑得合不攏口呢!他說您在美國教大學堂,那多不容易呀!中國人做美國人的老師!」

天磊被他說得十分窘迫,紅著臉,幾個車夫見老闆這樣說,朝他望,滿臉的欽羨。老闆又忙著讓天磊在條凳上坐下,還把他面前一小方塊的桌面抹了好幾次,才把燒餅油條放在他面前,他見大家都站著吃,也不肯坐,更不願意大家用那種眼光看他,只好學他們的樣子,對著燒餅夾油條粗魯的咬了一口,張著嘴嚼起來,含糊地說,

「諸位辛苦了吧!這樣晚還在做生意?」

有一個車夫用手背一抹嘴,吐了口唾沫在地上,看見天磊不由自主的皺眉,忙用腳將它揉入沙塵裏。

「有什麼辦法,一家六口要吃飯哪,你先生有幾位少爺小姐啊?」

那老闆說:「人家牟少爺還沒媳婦呢,這次回來就是來娶親的,那位小姐我也瞧見過,長得可真標緻呢!結完婚就一起回到美國去,是不是這樣的。牟少爺?」

「哪裏,哪裏,」他說,心裡恨他父親多事!巴巴的把家裏大小事來報告給油條攤的老闆,也太過份了。「我因為多年在外,特意回來看看家裏的。」

另一個車夫說,「好多留洋的人都回來探親來了,包我車子那家巫太太,她大兒子也剛回來,給她帶來一個鑽戒有眼珠子那麼大,啊!巫太太說她兒子在美國一年賺的錢到臺灣來用,可以過一輩子呢!嘖嘖嘖!我的兒子,那怕我把這雙腿蹬斷,也要想法把他送到美國去賺大錢。」

天磊再也吃不下手裏的東西,他把口袋裏所有的角子都掏出來放在桌上,窘迫地說:「不知夠不夠付大家的?謝謝你,老闆。」就忙忙的走了,也不回巷子,只往信義路三段的方向走,走得很急,好像走得快就可以把那些話早點忘記似的。

當時自己出國的目的是什麼呢?還是沒有目的,只因為大家畢了業都出國,出國就成了一種時髦?大家嘴裡嚷著找不到事,他倒很僥倖的一畢業就在一家英文報館找到校對的工作,待遇當然不夠好,但他住在家裏,一個月的薪水除了給家裏一點,自己零用也勉強夠了。那麼他為什麼還要急急的出去?出去後,和他同期畢業沒有出國的同學,他偶爾還有聯絡,他們當然負著重重的生活擔子,可是他們也過著平順的生活呀!他們的煩惱也許正是和他相反的,為了沒有出成國而煩惱,而他的,則實在比這和沒有達到目的的煩惱深得多,那是一種達到目的之後,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的幻滅的煩惱。也許那些同學們在心裡羨慕他衣錦榮歸,他的博士及他的成就。可是誰能猜測到這些是支付了全部的青春活力去換來,而活力與夢想支付出去之後,雖然換來了這些只能給與安全而不能給與快樂的榮耀,而他所感覺到的只是一個空字呢?何況,十年來在國外所受到的不能避免的種族歧視,自己的辛苦,以及讀文科所受的種種生活與學業的挫折以及無窮無盡,比霧還迷濛、比海還浩瀚、比冰還要寒心的寂寞!這份空洞他是沒有辦法向人解釋的,沒有人能懂的,除非,是和他一樣在海外努力了十載的留學生,而留學生與留學生之間,當然也無須解釋這份空洞了!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以前讀書的學校了,路燈下望過去,覺得和記憶中的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操場的盡頭,本是一片荒原,現在在黑夜裏立著筆直的大廈,遠遠的,通到男生宿舍去的那塊空地也豎立著一幢高樓。他躑躅前走,看見了那排小木屋似的臨時教室,居然還在,不免湧起一種見到舊友似的悲喜。他像個夜遊人似的,順著一排排的教室走,從玻璃窗望進去,黑黑的,依稀看得到一排排的座位。臨時教室,帶回他大學一年級的日子,似乎可以看見自己騎著車子從矮冬青的邊門進來,吹著嘹亮的口哨,看見側門女生宿舍門口進進出出的人,要看而不敢看,看了又不敢盯著看的那種憨態,多傻然而又是多好的年代——逝去了,逝去了!比他在南伊大讀碩士那年的悽愴惶惶的心情,簡直要對自己的愚蠢悲慟,然而一切都過去了,好的,壞的。

他順著小石路走到大門口,再轉回身來看那幾棵高大挺直的棕櫚樹,在黑夜向天空毫不畏縮的伸展著,記得他離開臺灣前,也獨自來到學校門前道別,對著幾棵棕櫚許願!自己也要像它們的主幹一樣,挺直無畏而出人頭地。他默默的順著來的路回去,低著頭,十年來不但談不上出人頭地,反而變得畏縮膽小了。

畏縮膽小。人要在遭到重要或緊急的事件時,才能看到自己的真面目的。在事情發生之前,沒有勇氣去阻擋,事情發生之後,沒有勇氣前行,這就是他——被留學生的生活奪去了大學生時代的衝勁的他。他和佳利之間的事,就令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面目。

那個初冬的傍晚,他在圖書館門口碰見佳利。其實他已知道她常去借書而故意騎車到那裏去轉的。他見到她抱著一大堆書,忙上去接過來,放在單車後面的書筐裏。

「你喜歡他的東西嗎?」他看見她借的儘是亨利.詹姆斯的書。他現在已不稱她為陸太太,但又不敢當面叫她佳利。

「我可不喜歡他,一句句子長到五六行,看到第六行,早已忘了第一行說的是什麼。」

她微仰頭笑笑。「我以前也有你這種感覺,認為他最累贅,我覺得他故意賣弄他的文句。他形容一個女人,從不寫她眼睛怎樣,鼻子怎樣,只讓讀者感到她的樣子,這點我以前也不喜歡,現在看慣了,覺得他是獨特的,沒有一個人能學到他的風格,也許只有依德絲.華頓的《暗礁》還有點他的味道。我比較欣賞他的幾個短的長篇,尤其是Aspen Papers,你看過嗎?」

「沒有。」

「有機會可以看看,把那個活在回憶裏的老女人,整個寫活了。他後期的幾個長篇,以前試著看過,不行,這次一定要把它們看完。你來我家吃飯吧,伯淵不在。」她沒有堅持,他也沒有推卻。她先回家,他騎車到隔街的人家去接芒芒,接回來時,佳利已替他泡了一杯茶。

「我一個人在家除了早晨之外,從來想不起喝茶的,家裏寄來許多茶葉,下次帶來送給你。」他說。

她邊替芒芒脫外衣,邊說:「喝茶要有空閒,大家坐在一起,慢慢品茶,才有味道。不要說你沒有時間,就連我這樣一個家庭主婦,都沒得半天閑,要是有人問我整天忙些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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