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回 客館對孤燈 不世仙緣白眉留尺簡 凍雲迷蜀嶺 幾番腸斷孝女哭衰親

說話英瓊天性好動,便走向窗前,憑窗往外看去。這間房離店門不遠,看得很是清楚。這時店小二端了一碗粉蒸肉進來,李寧正要喊英瓊坐下,趁熱快吃。忽聽英瓊道:「爹爹快來看,這不是那個和尚嗎?」

李寧也走向窗前看時,祇見外面一堆人,擁著一個和尚,正是適才街中遇見的那個白眉紅臉的和尚。不禁心中一動,正想問適才端菜進來的店小二。這人生來口快,不俟李寧問話,便搶先道:「客官快來用飯,免得涼了,天氣又冷,不好受用。按說我們開店做買賣,祇要不賒不欠,誰都好住。也是今天生意太好,又趕十月香汛,全店祇剩這一間房未賃出去,讓給客官住了。

「這個白眉毛和尚,本可以住進附近廟宇,還可省些店錢。可他不去掛單,偏偏要跑到我們這裡來強要住店。主顧上門,哪敢得罪?我們東家願把帳房裡間勻給他住,他不但不要,反出口不遜,定要住客官這一間房。問他是什麼道理?他說這間房的風水太好,誰住誰就要成仙。如若不讓,他就放火燒房。不瞞客官說,這裡廟宇太多,每年朝山的人盈於累萬,靠佛爺吃飯,不敢得罪佛門弟子。如果在別州府縣,像他這種無理取鬧,讓地方捉了去,送到衙門裡,怕不打他一頓板子,驅逐出境哩。」

店小二連珠似他說了這一大套,李寧祇顧沉思不語。不由惱了英瓊,說道:「爹爹,這個和尚太不講理了。」話言未了,忽聽外面和尚大聲說道:「我來了,你就不知道嗎?你說我不講理,就不講理。就是講理,再不讓房,我可要走了。」

李寧聽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顧不得再吃飯,急忙起身出房,走到和尚面前深施一禮。然後說道:「此店實在客位已滿,老禪師如不嫌棄,先請到我房中小坐,一面再命店家與老禪師設法,勻出下榻之所。我那間房,老禪師倘若中意時,那我就搬在櫃房,將我那間奉讓與老禪師居住如何?」

那白眉毛和尚道:「你倒是個知趣的。不過你肯讓房子,雖然很好,恐怕你不安好心,要連累貧僧,日後受許多麻煩,我豈不上了你的當?我還是不要。」

這時旁觀的人見李寧出來與店家解圍,那和尚還是一味不通情理,都說李寧是個好人,那和尚不是東西,出家人哪能這樣不講理?大家以為李寧聞言,必要生和尚的氣,誰知李寧聞言,執禮愈恭,詞意更為懇切。

說到後來,那和尚哈哈大笑,說道:「你不要以為我那樣不通情理,我出家人出門,哪有許多銀兩帶在身邊?你住那間房,連吃帶住怕不要四五錢銀子一天,你把房讓與我,豈不連累我多花若干錢?我住是想住,我打算同你商量:你住櫃房,可得花上房的錢;我住上房,仍是花櫃房的錢。適才店家祇要八分銀子一天,不管吃,祇管住。我們大家交代明白,這是公平交易,願意就這麼辦,否則你去你的,我還是叫店家替我找房,與你無干。你看可好?」

李寧道:「老禪師說哪裡話來。你我萍蹤遇合,俱是有緣,些須店錢算得什麼?弟子情願請老禪師上房居住,房飯錢由弟子來付,略表寸心。尊意如何?」

那和尚聞言大喜道:「如此甚好。」一面朝店家說道:「你們大家都聽見了,房飯錢可是由他來給,是他心甘情願,不算我訛他吧?我早就說過,我如要那間房,誰敢不讓?你瞧這句話沒白說吧?」

這時把店家同旁觀的人幾乎氣破了肚皮。一個是恭恭敬敬地認吃虧,受奚落;一個是白吃白喝當應該,還要說便宜話。店家本想囑咐李寧幾句,不住地使眼色。李寧祇裝作不懂,反一個勁催店家快搬。店家因是雙方情願,不便管閒事,祇得問明李寧,講好房飯錢由他會帳,這才由李寧將英瓊喚出,遷往櫃房。

那和尚也不再理人,逕自昂然直入。到了房中落座後,便連酒帶菜,要個不停。

話說那間櫃房原是帳房一個小套間,店家拿來堆置雜物之用,骯髒黑暗,光線空氣無不惡劣異常。起初店家原是存心搪塞和尚,誰想上房客人居然肯讓。搬進去以後,店家好生過意不去,不斷進房賠話。李寧竟安之若素,一點不放在心上,見店家進房安慰,祇說出門人哪裡都是一樣住,沒有什麼。

那伺候上房的店小二,見那和尚雖然吃素,都是盡好的要了一大桌,好似倚仗有人會帳,一點都不心疼,暗罵他窮吃餓吃,好生替李寧不服氣。又怕和尚吃用多了,李寧不願意,抽空來到李寧房中報告道:「這個和尚簡直不知好歹,客官何苦管他閒帳?就是喜歡齋僧佈道,吃虧行善,也要落在明處,不要讓人把自己當作空子。」

李寧暗笑店小二眼光太小,因見他也是一番好心,不忍駁他。祇說是自己還願朝山,立誓不與佛門弟子計較,無論他吃多少錢,都無關係。並囑咐店小二好好伺候,如果上房的大師父走時,不怪他伺候不周,便多把酒錢與他。店小二雖然心中不服,見李寧執意如此,也就無可奈何,自往上房服侍去了。

英瓊見她父親如此,知道必有所為。她雖年幼,到底不是平常女子,並未把銀錢損失放在心上,祇不過好奇心盛,幾次要問那和尚的來歷,俱被李寧止住。

鬧了這一陣,天已昏黑。李寧適才被和尚一攪,祇吃了個半飽,當下又叫了些飲食,與英瓊再次進餐,找補這後半頓。吃喝完畢,業已初更過去。店家也撤去市招,上好店門。住店的客人,安睡的安睡,各自歸房。不提。

李寧對著桌上一盞菜油燈,發呆了一陣,待英瓊又要問時,李寧站起來囑咐英瓊,不要隨便出去,如困時,不妨先自安睡。英瓊便問是否到上房看望那位大和尚。李寧點了點頭,叫英瓊有話等回山細說,不要多問。說罷,輕輕開門出來,見各屋燈光黯淡,知道這些朝山客人業已早睡,準備早起入山燒香。便放輕腳步,走到上房窗下,從窗縫往裡一看,祇見室中油燈剔得很旺,燈臺下壓著一張紙條。再尋和尚,蹤跡不見。

李寧大為驚異。一看房門倒扣,輕輕推開窗戶,飛身進去,拿起燈臺底下的紙條,祇見上面寫著「凝碧崖」三個字,墨跡猶新,知道室中的人剛走不大一會。隨手放下紙條,急忙縱身出來,跳上房頂一看,大街人靜,星月在天,四面靜悄悄的。深巷中的犬吠拆聲,零零落落地隨風送到。神龍見首,鴻飛已冥,哪裡有一絲跡兆可尋?知道和尚走遠,異人已失之交臂,好生懊悔。先前沒有先問他的名字、住址,無可奈何,祇得翻身下地,仔細尋思:「那凝碧崖莫非就是他駐錫之所?特地留言,給我前去尋訪,也未可知。」

猛想起紙條留在室中,急忙再進上房看時,室中景物並未移動,惟獨紙條竟不知去向。室中找了個遍,也未找到。適才又沒有風,不可能被風吹出窗外,更可見和尚並未走遠,還是在身旁監察他有無誠意。自己以前觀察不錯,此人定是為了自己而來,特地留下地方,好讓自己跟蹤尋訪。當下不便驚動店家,仍從窗戶出來。回房看英瓊時,祇見她伏在桌上燈影下,眼巴巴望著手中一張紙條出神。見李寧進來,起身問道:「爹爹看見白眉毛和尚麼?」

李寧不及還言,要過紙條看時,正是適才和尚所留的,寫著「凝碧崖」三個大字的紙條。驚問英瓊:「從何處得來?」英瓊道:「適才爹爹走出門,不多一會,我正在這裡想那和尚行蹤奇怪,忽然燈影一晃,我面前已留下這張紙條。我跑到窗下看時,正看見爹爹從房上下來,跳進上房窗戶去了。這『凝碧崖』三個字是什麼意思?怎會憑空飛入房內?爹爹可曾曉得?」

李寧道:「大概是我近來一心皈依三寶,感動高人仙佛前來指點。這『凝碧崖』想是那高人仙佛叫我前去的地方。為父從今以後,或者能遇著一些奇緣,擺脫塵世。祇是你——」說到這裡,目潤心酸,好生難過。

英瓊便問道:「爹爹好,自然女兒也好。女兒怎麼樣?」李寧道:「我此時尚未拿定主意,高人仙佛雖在眼前,尚不肯賜我一見,等到回山再說吧。」英瓊這時再也忍耐不住,逼著非要問個詳細。

李寧便道:「為父近來已看破世緣,祇為向平之願未了,不能披髮入山。適才街上遇見那位和尚,我聽他念佛的聲音震動我的耳膜,這是內家煉的一種罡氣,無故對我施為,決非無因,不是仙佛,也是劍俠,便有心上前相見。後來又想到你身上,恐怕無法善後,祇得罷休。誰想他跟蹤前來。

「起初以為事出偶然。及至聽他指明要我住的那間房,又說出許多不近情理的話,便知事更有因。祇是為父昔年闖蕩江湖,仇人甚多,又恐是特意找上門來的晦氣。審慎結果,於是先把他讓入上房,再去察看動靜。去時已看見桌上有這張紙條,人已去遠,才知這位高僧真是為我前來。祇是四海茫茫,名山甚多,叫我哪裡去尋這『凝碧崖』?即使尋著之後,勢必不能將你帶去,叫我怎生安排?如果不去,萬一竟是曠世仙緣,豈不失之交臂?所以我打算回山,考慮些日再說。」

英瓊聞言道:「爹爹此言差矣!女兒雖然年幼,近來學習內外功,已知門徑。我們住的所在,前臨峭壁,後隔萬丈深溝,鳥飛不到,人蹤杳然。爹爹祇要留下三五年度日用費,女兒祇每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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