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昨日

包圍他的人籬總算拆開之後年輕人終於走上前來。

又被女孩們捧著筆記本地址簿或教科書空白處以及他的著作請求簽名,被女孩們擋住。他慣以老左派式親和力打破人我界限,佳時演講有若一場充滿聖靈感召的佈道會,差時也有說書人活靈活現的眾樂樂。這是歷年度以來不知第百幾場演講,雖然炒冷飯,亦炒得色香味熱騰騰如初出茅廬。

年輕人,蠕蠕眾座中他早已注意到,煞青臉明白呈現出自瀆與自譴都太過度的糾扎狀態。沒頂之人眼神向他發出訊號,他不斷以手勢語氣目光響應著。散盡後等到他回顧的一眼年輕人依前來,顫抖,破聲,碎句的,問他,認不認識許素吟。

他驚訝說認識。經歷甚廣沒有什麼事會叫他驚訝,作戲成份多。你知道她?

年輕人搭下視線眼皮一陣亂顫像撲蛾。等他又問是她什麼人?

她是我嫂嫂,大嫂。年輕人說,她死了。

許素吟死了嗎,那個柳絮般白絨絨輕悄如貓走的女子。他為答覆年輕人若青霜的臉色,也為油然興起悼亡傷感,撇下主辦單位已經叫了車來不顧,攬住年輕人肅穆相詢。當下的熱忱都是真,他每陷在一時一刻的情境裡,正如每次衝動留給聽眾電話立刻就反悔。

他抄下電話給年輕人,用力握過手道別,上車後遂像氣球戳破軟在座位上。奇魅式演講無需有太多內容,也不靠準備,那麼忙何來時間準備,端看現場,來什麼人發什麼牌小叩小鳴大叩大鳴。草根生活經驗結合即興揮灑,演講更似大秀,依賴充沛體力多過言之有物。即使臨對差他兩代面孔線條和反應如陌生異族的新人類,只消更換一套符碼並無代溝障礙。把兒子女兒玩的樂子看的漫畫電視錄影帶聽的歌打的電玩崇拜的偶像通行的俚語,隨意露兩點,已足使在場新人類為之嘩然傾倒。不必載道,但把人氣攪得旺絡,曲終奏雅附餐一客人生領悟,似偈似銘,雋永警言,行遍寶島無敵手。

他勤於擦亮敏感度,兒女們視他為進步大玩伴最令他引以為榮,鼓勵他跟緊時代脈動不落後。憑他的敏感,年輕人是愛慕嫂嫂的。長嫂若母,嫁到他們家養下兩個孩子便血癌早逝的美麗長嫂,給了年輕人膨脹的哀愁遐思。他甚表同情,轉過身已忘懷。

嫂嫂只要看見他消息都剪下來收在針線盒抽屜裡,年輕人說。

竹崎婆家,嘉義通往阿里山的中途小站。許多日式房子和日人留下的山櫻,漆紅小火車駛上山駛下山,駛出外面奔競的男人世界迢迢天涯啊,嫂嫂短暫的一生只有在天井裡仰望山櫻似朝霞盛開時,向年輕人淡淡說起往日曾經認識的他。他這樣想像著許素吟,軟癱的二場講演完的疲倦也是一種情悵,使人滿足而優渥。他渴望回到家在厚闊橡木書桌前窩下喝一杯墨郁的艾思賠索,聽一段CD海上絲路,明天星期日至少可以看掉兩張太陽系影碟。

春雷乍響,夜醒到書房抽支煙,春雨潺潺。創作是股能力不知而能行。他約會許素吟到新公園見面,在那裡嘴閉嘴緊緊親了她一口。他剛從南部上來台北突然置身於一片收音機和電晶體管播放出來的京戲胡琴唱腔中,入夜即泛濫如潮葩子花香。新公園茂密榆葉銅錢疊銅錢的縫隙裡看得見月牙像一船酸檸檬片,夏天太陽落山太白金星斜吊登空。他最多產的日子,成名作都在那時候。後來比較知覺了些,可又到後來,很願意也很想但有一天到底明白,那股能力已經消失了。

失眠夜寒侵腳,爬回床上。太太抱怨他又把煙味帶進來。幾點了?

含糊其言兩點半鐘。

四點啦太太厭氣說,蟒蛇翻大浪拉過被單蒙住頭,亦不足以表達她有多麼憎惡他又編謊。

老劇情老台詞老情緒,常常演出。他決意要把那座暗夜裡長短針刻度亮著磷綠光的鬧鐘移走,好歹換新詞。

春雨不停,無法慢跑健身,骨頭生銹。年輕人居然打電話來,緊張口吃,久久講不出所以,會其意是說很想了解嫂嫂與他一段過去。解鈴人還需繫鈴人。他懊悔莫及,發誓絕對不再留電話給不相干者。凡事搞得嚴重的少年期,大可嗯啊漠視。電話敘往事敘著時,結果又答應出門相見,算為許素吟罷,帶年輕人走一趟當年。

通用電子做裝配員的六O年末年。服役完北來接續阿符的租屋考夜間部,白天走路過寶橋去通用上工,腳踏車如過江之鯽湧入廠內,下班柵門拉開像洩洪傾騰而出,沖斷幅窄搭滿吃食攤自助餐矮屋的保儀路。與年輕人約在公館東南亞,車停遠地巷子裡,以足代步。電影散場傘花蔽天底下漉漉人潮難渡,多久已脫離這樣鼻息近鼻息與人擠碰的克難時代。由奢入儉難,想回去車裡他可以隔開悶黏吐熱的四周,清爽保持褲管和銳跑不濺上濕泥,後悔星期假日奇怪就不會拒絕人大老遠跑來這裡攪得一身不方便。不便感,牽出忘失的生疏舊日。他利用盛裝半導體的小紙盒在裡面寫字,希望能和許素吟做朋友,邀約星期天上午十點到中山堂見請她看電影,紙盒子偷偷放進她的工作檯抽屜裡。

年輕人倉皇撐一把五百萬人壽險的海灘遮陽傘出現,紅綠黃大傘篷對付鴨絨春雨霸佔著圓周半徑,引人側目。年輕人猜准他不會帶傘,特別找一支大的來。他鑽進傘下攀住年輕人臂膀,走到馬路上叫出租車,親絡狀彷彿只因為共同心慕過的女子此刻必定在天之靈欣悅庇瞰著他們。

他開始導遊,那時沒有這座巨無霸高架橋,是個圓環,車滑入地下道出來,駛往新店方向。懷恩隧道辛亥路壓根無,去台北只有這條路就像現在木棉花都開了。不懂為什麼用羅斯福的名字取路名,那傢伙最後把我們賣了的。星期天上午他在中山堂等到中午,許素吟沒有來,預料中事,認命並不沮喪,吃了一碗魯肉飯坐車回來念書。白天到工廠遇見,仍然只是拿眼睛看著,話不曾講過半句。她坐檯前操作時從不駝背,脊椎似鋼製秀挺,側面唯小小鼻尖翹起。

末久他搭公路局經公館站許素吟上車來,望見眼睛都笑了。問她有沒有看到他寫的紙盒子,點頭說有,何以不來赴約呢?說是不熟不好意思。兩人面壁而立搖搖晃晃至她下車尚有兩站但他也一齊下來,陪她過馬路入巷子送到門口,跟別人分租一間房。出租車左轉保儀路他們下車,啊變了,也沒變。路雖然拓寬,兩邊招牌使出渾身解數競相奪艷,一戶連一戶密若叢林把路況逼窄,市招的俗蠻色彩依舊熱帶似當年,出台北市就成邊陲,差距年年擴大。嫂嫂住過的巷子倒在,醒目霓招懸伸大道上,尋寶箭頭一路指示進來,昔日三層樓租家已改建為賓館。

退出巷子朝前走。年輕人在他的聒噪獨白中慢慢鬆弛,不再拘謹眼皮或肌肉神經忽地亂跳。於是他再約會許素吟,她便答應了。去碧潭划船,新公園散步。啊軍營還在,圍牆內稀稀落落幾棟營房茂生雜樹卻占鬧區這麼大地塊,真不可思議。他很快升初級技術員,八百月薪調為一千一百,吃廠裡,房租記得是二百五。在晶體細巧玻璃囊上印一道藍線紅線或各種功能記號,他負責監查橡皮烙子輕重距離磨損換新,印得剔亮形同工藝品。加工物嚴禁流出,有人將物從廠東北角丟出應接取走,牆外河岸蜿蜒而去。瞧那就是啦,白色廠房普魯士藍標識,通用電子改成了通用器材。

寶橋在望,當時那棟幃幕牆大樓沒有。放榜他考上夜間部,許素吟約他有事相告,神態鄭重叫他忐忑。仍去走碧潭吊橋,暑假滿河面嬉水人沸鍋餃子喧嘩上天,女子執意不講話時冷峻莫測,任他變盡戲法也搏不得一笑。終至口乾舌燥逛到空軍公墓,修潔的階梯龍柏綠草坪和光鑑大理石墓碑鋪陳出歐美花園景觀,常有情侶來此坐談。許素吟在平滑水泥信道上走來走去鞋跟敲得空空響,敲空他腦髓癡呆看著藍天白雲,一架飛機劃過綿長漸湮開的絨粗凝結尾。許素吟蒙面哭起來,他驚惶失措一刻兒就也倒不出安慰的言語。黑暗大陸深淵女人心啊。

她說是騙他的。她只有讀完小學,身分證的學歷是鄉公所親友替她偽造,因為應徵通用作業員要初中畢業。她很想很想繼續念書,好羨慕與她同住讀商專的女孩。她都十七八歲了怎麼去念初中,若考高中也沒有初中文憑。一直害怕他考上大學的話她是絕不能匹配他了,與其將來再失去他,不如現在分手吧。

有何關係,他委實不明白這也會構成問題。倒是輕鬆下來畢竟打破沉悶開口說話了,不論說什麼總好。他朝整坡地白崇崇的墳碑信誓旦旦,然也不認為有何嚴重所以確實缺乏一份熱烈,令女子印證果然想法無誤,淒厲嚎下眼淚。他更不明白了。

至今他始知女子的直覺透視未來,非他魯鈍能及。他無事人像小狗歡搖著尾巴去找許素吟時,她卻涼淡的疏遠了他。她那時雪色的皮膚耀目據說是白血球過多。他想起她都是端麗坐在工作檯前的側面,通用電子的年代,於焉告別。

嫂嫂保存著他為她拍的幾張黑白相片,年輕人取出給他。女子立在碧潭大石上一襲幾何圖案短洋裝,牛蹄鞋,是她最好的一套外出服。向朋友借的加農相機,仰角拍攝造出短身長腿伸展台效果,景襯蕩蕩天地偶或削進半塊崖壁,藝術照呢同事們這樣羨慕,常常請他拍照。說不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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