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漿

人臉上都映著雪光,這場少見的大雪足足飛落了兩夜零一天。打前一天過午起,三點二十分的那班慢車就因雪阻沒有開過來。

住雪了,天還沒有放晴,小鎮的街道被封死。店門打開,門外的雪牆有一人高,總算雪牆之上還能看到白冷冷的天,沒有把人悶死在裡頭。人跟鄰居打招呼,聽見聲音,看不見人,可是都很高興,覺得老天爺跟人開了一個大玩笑,溫溫和和的大玩笑,挺新鮮有意思。

所以孟憲貴那個鴉片煙鬼子死在東嶽廟裡,直到這天過了晌午才被發現,不知甚麼時候就斷氣了。

這個死信很快傳開來,小鎮的街道中間,從深雪裡開出一條窄路,人們就像走在地道裡,兩邊的雪牆高過頭頂,多少年都沒有過這樣的大雪。人人見面之下,似乎老想拱拱手,道一聲喜。雪壕裡傳報著孟憲貴的死信,熱痰吐在雪壁上,就打穿一個淡綠淡綠的小洞。深深的嘆口氣吧,對於死者總該表示一點厚道,心裡卻都覺著這跟這場大雪差不多一樣的新鮮。

火車停開了,灰煙和鐵輪的響聲,不再擾亂這個小鎮,忽然這又回到二十年前的那樣安靜。

幾條狗圍坐在屍體四周,耐心的不知道等上多久了。人們趕來以後,這幾條狗遠遠的坐開,還不甘心就走掉。屍首蜷曲在一堆凌亂的麥穰底下,好像死時有些害羞;要躲藏也不曾躲藏好,露出一條光腿留在外邊。麥穰清除完了,站上的鐵路工人平時很少來到東嶽廟,也趕來幫忙給死者安排後事。

僵硬的軀體扳不直,就那樣蜷曲著,被翻過來,懶惰的由著人扯他,抬他,帶著故意裝睡的神情,取笑誰似的。人睡熟的時候也會那樣半張著口,半闔著眼睛。

孟家已經斷了後代,也沒有親族來認屍。地方上給湊合起一口薄薄的棺木。雪壕太窄了,棺材抬不到東岳廟這邊來。屍首老停放在廟裡,怕給狗齦了,要讓外鎮的人說話。一定得在天黑以前成殮才行。

屍體也抬不進狹窄的雪壕,人就只有用死者遺下的那張磨光了毛的狗皮給繫上兩根繩索,屍體放在上面,一路拖往鎮北鐵路旁的華聾子木匠鋪西邊的大塘邊兒上。那兒靠近火車站,過鐵道不遠就是亂葬崗。

屍體在雪地上沙沙的被拖著走,蜷曲成一團兒,好像還很懂得冷。一隻僵直的手臂伸到狗皮外邊,劃在踏硬的雪路上,被起伏的雪塊擋住,又彈回來,擋住又彈回來,不斷的那樣劃動,屬於甚麼手藝上的一種單調的動作。孟憲貴一輩子可沒有動手做過甚麼手藝,人只能想到這人在世的最後這幾年,總是這樣歪在廟堂廊簷下燒泡子的情景,直到這場大雪之前還是那樣,腦袋枕著一塊黑磚,也不怕槓得慌。

鎮上的地保跟在後頭,拎一隻小包袱,包袱露出半截兒煙槍。孟憲貴身後只遺下這個。地保一路撒著紙錢。

圓圓的一張又一張空心兒黃裱紙,飄在深深的雪壕裡。

薄薄的棺材沒有上漆。大約上一層漆的價錢,又可以打一口同樣的棺材。柳木材的原色是肉白的,放在雪地上,卻襯成屍肉的色氣。

行車號誌的揚旗桿,有半面都包鑲著雪箍,幾個路工在那邊清除變軌閘口的積雪。棺材停在大塘岸邊的一片空地上。僵曲的屍體很難裝進那樣狹窄的木匣裡,似乎死者不很樂意這樣草率的成殮,拗著在做最後的請求。有人提議給他多燒點錫箔,那隻最擋事的胳膊或許就能收攏進去。

「你把他那根煙槍先放進去吧,不放進去,他不死心哪!」

有人這麼提醒地保,老太太也都忍不住要生氣,把手裡一疊火紙摔到死者臉上。「對得起你啦,煙鬼子!臨了還現甚麼世!」

人只有把那隻豎直的胳膊推彎過來——或許折斷了,這才勉強蓋上棺蓋。拎著斧頭等候許久的華聾子趕著釘棺釘。六寸的大鐵釘,三斧兩斧就釘進去,可是就不顯得他的木匠手藝好,倒有點慌慌張張的神色,深恐死者當真又掙了出來。

棺材就停放在這兒,等化雪才能入土。除非他孟憲貴死後犯上天狗星,那麼薄的棺材板,真經不住狗子撞上幾個腦袋,準就撞散了板兒。結果還是讓地保調一罐石灰水,澆澆棺。

傍晚了,人們零星散去,雪地上留下一口孤伶伶的新棺,四周是零亂的腳印。焚化錫箔的輕灰,在融化的雪窩子裡打著旋,那些紙錢隨著寒風飄散到結了厚冰的大塘裡,一張追逐著一張,一張追逐著一張。

有隻黑狗遙遙的坐在道外的雪堆子上,尖尖的鼻子不時朝著空裡劃動。孩子用雪團去扔,趕不走牠。

鐵道那一邊也有市面,叫作道外,二十年前沒有甚麼道裡道外的。

人替死者算算,看是多少年的工夫,那樣一份家業敗落到這般地步。算算沒有多少年,三十歲的人就還記得爭包鹽槽的那些光景。那個年月裡,鐵路剛始鋪築到這兒,小鎮上沒有現在這些生意和行商,只有官廳放包的一座鹽槽,給小鎮招來一些外鄉人,遠到山西爪仔,口外來的回回。

築鐵路那年,小鎮上人心惶惶亂亂的。人都絕望的準備迎受一項不能想像的大災難。對這些半農半商的鎮民,似乎除了那些旱災、澇災、蝗災和瘟疫,屬於初民的原始恐懼以外,他們的日子一向都是平和安詳的。

一個巨大的怪物要闖來了,哪吒風火輪只在唱本裡唱唱,閒書裡說說,火車就要往這裡開來,沒有誰見過。謠傳裡,多高多大多長呀,一條大黑龍,冒煙又冒火,吼著滾著,拉直線不轉彎兒,專攝小孩子的小魂魄,房屋要震塌,墳裡的祖宗也得翻個身。傳說是朝廷讓洋人打敗仗,就得聽任洋人用這個來收拾老百姓。

量路線的時節就鬧過人命案,縣大老爺下鄉來調處也不作用;朝廷縱人挖老百姓的祖塋嗎?死也要護的呀!道台大人詹老爺帶了綠營的兵勇,一路挑著聖旨下來,朝廷也得講理呀。鐵路鋪成功,到北京城只要一天的工夫。那是鬼話,快馬也得五天,起早兒步輦兒半個月還到不了。誰又去北京城去幹嗎?千代萬世沒去過北京城,田裡的莊稼一樣結籽粒,生意買賣一樣將本求利呀!誰又要一天之內趕到北京去幹嗎啦?趕命嗎?三百六十個太陽才夠一年,月份都懶得去記。要記生日,只說收麥那個時節,大豆開花那個時節。古人把一個晝夜分作十二個時辰,已夠嫌嚕囌。再分成八萬六千四百秒,就該更加沒味道。

鐵路量過兩年整,一直沒見火車的影兒。人都以為吹了,估猜朝廷又把洋人抗住了。不管人怎樣的仇視、惶懼、胡亂的猜疑,鐵路只管一天天向這裡伸過來,從南向北鋪,打北向南鋪。人像傳報甚麼凶信,謠傳著鐵路鋪到甚麼集,甚麼寨。發大水的年頭,就是這樣傳報著水頭到了哪裡,到了哪裡,人眾的心情也就是這樣。在那麼多惶亂拿不出主意的人眾當中,大約只有老太太沉住氣些;上廟去求神,香煙繚繞裡,笑瞇瞇的菩薩沒有拍胸脯給人擔保甚麼,總讓老太太比誰都多點兒指望。

道台大人詹老爺再度下來,鎮上有頭有臉的都去攔道長跪了。道台大人也是跟菩薩一樣瞇瞇笑,怎樣笑也不當用。詹大老爺不著朝服,面孔曬得黧黑黧黑的,袖子捲起兩三道,手腕上綁一隻小時鐘。在鎮上住了一宿,可並不是宿在鎮董的府上,縣大老爺也跟著一起委屈了。第二天,一干大人趕一個絕早,循著路基南巡去了,除去那家客棧老闆捧著詹大人親題的店招到處去亮相,百姓仍然沒有一個不咒罵,甚麼指望也沒了,愣等著火車這個洋妖精帶來劫難吧。

「在劫在數呀!」

人都咒罵著,也就這樣的認命了。

鋪鐵路的同時,鎮上另一樁大事在鼓動,官鹽又到轉包的年頭。鎮上只有二百多戶人家,連同近鄉近村的居戶,投包的總有三十多家。開標的時候,孟憲貴的老子孟昭有,一萬一千一百兩銀子上了標。可是上標的不是他一個,沈長發跟他一兩銀子也不差。

官家的底標呆定就是那麼些,重標時,官廳就派老爺下來當面捻鬮。

孟沈兩家上一代就有夙仇;上一代就曾為了爭包鹽槽弄得一敗兩傷。為那個,孟昭有一輩子瞧不起他老子。如今一對冤家偏巧又碰上頭,縣衙門洪老爺兩番下來排解,扭不開這兩家一定非血拚不可。

孟家兩代都是耍人兒的,又不完全是不務正業,多半因為有那麼一些恆產。

孟昭有比他老子更有那一身流氣,那一身義氣。平時要強鬥勝耍慣了,遇上這樣爭到嘴邊就要發定五年大財運的肥肉,借勢要洗掉上一代的冤氣,誰用甚麼能逼他讓開?

「我姓孟的熬了兩代,我孟昭有熬到了,別妄想我再跟我們老頭一樣的窩囊!」

守著縣衙門差派下來的洪老爺,孟昭有拔出裹腿裡的一柄小攮子,鮫皮鞘上綴著大紅繐。

「姓沈的,有種咱們硬碰硬吧!」

沈長發是個說他甚麼樣人就是甚麼樣人的那種人;硬的讓著,軟的壓著。唯獨這一遭是例外,五年的大財運,可以把張王李趙全都捏成一個模樣兒。

「誰含糊誰是孫子!」沈長發捲著皮襖袖子,露出手脖兒上一大塊長長的硃砂痣。

洪老爺坐在太師椅上抽他的水煙,想起鬥鵪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