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和溫暖

這個女同志在這個農業科學研究所的科究人員當中顯得有點特別。她有很多文學書。屠格涅夫的、契訶夫的、梅里美的,都保存得很乾淨。她的衣著、用物都很素淨。白床單、白枕套,連洗臉盆都是白的。她住在一間四白落地的狹長的單身宿舍裏,只有一面牆上一個四方塊裏有一點顏色。那是一個相當精緻的畫框,裡面經常更換畫片:列賓的《伏爾加縴夫》、列維坦的風景……

她叫沈沅,卻不是湖南人。

※※※

她的家鄉是福建的一個僑鄉。她生在馬來西亞的一個濱海的小城裏。母親死得早,她是跟父親長大的。父親開機帆船,往來運貨,早出晚歸。她從小就常常一個人過一天,坐在門外的海灘上,望著海,等著父親回來。她後來想起父親,首先想起的是父親身上很鹹的海水氣味和他的五個趾頭一般齊,幾乎是長方形的腳。——常年在海船上生活的人的腳,大都是這樣。

她在南洋讀了小學,以後回國來上學。父親還留在南洋。她從初中到大學,都是在學校的宿舍裏渡過的。她在國內沒有親人,只有一個舅舅。上初中時,放暑假,她還到舅舅家住一陣。舅舅家很窮。他們家炒什麼菜都放蝦油。多少年後,她還記得舅舅家自漬的蝦油的氣味。高中以後,就是寒暑假,也是在學校裏過了。一到節假日、星期天,她總是打一盆水洗洗頭,然後拿一本小說,一邊看小銳,一邊等風把頭髮吹乾,嘴裡咬著一個鮮橄欖。

她父親是被貧瘠而狹小的土地拋到海外去的。他沒有一寸土,卻希望他的家鄉人能吃到飽飯。她在高中畢業後,就按照父親的天真而善良的願望,考進了北京的農業大學。

大學畢業,就分配到了這個農業科學研究所。那年她二十五歲。

二十五年,過得很平靜。既沒有生老病死(母親死的時候,她還不大記事),也沒有柴米油鹽。她在學習上從來沒有感到過吃力,從來沒有做過因為考外文、考數學答不出題來而急得渾身出汗的那種夢。

她長得很高。在學校站隊時,從來是女生的第一名。這個所裏的女工、女幹部,也沒有一個她那樣高的。

她長得很清秀。

※※※

這個所的農業工人有一個風氣,愛給幹部和科研人員起外號。

有一個年輕的技術員叫王作祜,工人們叫他王咋唬。

有一個中年的技師,叫俊哥兒李。有一個時期,所裏有三個技師都姓李。為怕混淆,工人們就把他們區別為黑李、白李、俊哥兒李。黑李、白李,因為膚色不同(這二李後來都調走了)。俊哥兒李是因為他長得端正,衣著整齊,還因為他冬天也不戴帽子。這地方冬天有時冷到零下三十七八度,工人們花多少錢,也願意置一頂狐皮的或者貉絨的皮帽。至不濟,也要戴一頂山羊頭的。俊哥兒李是不論什麼天氣也是光著腦袋,頭髮梳得一絲不亂。

有一個技師姓張,在所裏年歲最大,資歷也最老。工人們當面叫他張老,背後叫他早稻田。他是個水稻專家,每天起得最早,一起來就到水稻試驗田去。他是日本留學生。這個所的歷史很久了,有一些老工人敵偽時期就來了,他們多少知道一點日本的事。他們聽說日本有個早稻田大學,就不管他是不是這個大學畢業的,派給他一個「早稻田」的外號。

沈沅來了不久,工人們也給她起了外號,叫沈三元。這是因為她剛來的時候,所裏一個姓胡的支部書記在大會上把她的名字唸錯了,把「沅」字拆成了兩個字,唸成「沈三元」。工人們想起老年間的吉利話:「連中三元」,就說「沈三元」,這名字不賴!他們還聽說她在學校時先是團員,後是黨員,剛來了又是技術員,於是又叫她「沈三員」。「沈三元」也罷,「沈三員」也罷,含意都差不多:少年得志,前程萬里。

有一些年輕的技術員背後也叫她沈三員,那意味就不一樣了。他們知道沈沅在政治條件上、業務能力上,都比他們優越,他們在提到「沈三員」時,就流露出相當複雜的情緒:嫉妒、羨慕、又有點諷刺。

沈沅來了之後,引起一些人的注目,也引起一些人側目。

這些,沈沅自己都不知道。

※※※

她一直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天到這裡時的情景。天剛剛亮,在一個小火車站下了車,空氣很清涼。所裏派了一個老工人趕了一輛單套車來接她,這老工人叫王栓。出了站,是一條很平整的碎石馬路,兩旁種著高高的加拿大白楊。她覺得這條路很美。不到半個鐘頭,王栓用鞭子一指:「到了。過了石橋,就是農科所。」她放眼一望:整齊而結實的房屋,高大明亮的玻璃窗。一匹馬在什麼地方噴著響鼻。大樹下原來亮著的植保研究室的誘捕燈忽然滅掉了。她心裡非常感動。

這是一個地區一級的農科所,但是歷史很久,積累的資料多,研究人員的水平也比較高,是全省的先進單位,在華北也是有數的。

她到各處看了看。大田、果園、菜園、苗圃、溫室、種籽倉庫、水閘、馬號、羊舍、豬場……這些東西她是熟悉的。她參觀過好幾個這樣的農科所,大體上都差不多。不過,過去,這對她說起來好像是一幅一幅畫;現在,她走到畫裏來了。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想:我也許會在這裡生活一輩子。

她的工作分配在大田作物研究組,主要是作早稻田的助手。她很高興。她在學校時就讀過張老的論文,對他很欽佩。

她到早稻田的研究室去見他。

張老摘下眼鏡,站起來跟她握手。他握手的姿態特別懇摯,有點像日本人。「你的學習成績我看過了,很好。你寫的《京西水稻調查》,我讀過,很好。我摘錄了一部分。」

早稻田抽出幾張卡片和沈沅寫的調查報告的鉛印本。報告上有幾處用紅鉛筆劃了道。

沈沅不知說什麼好,只好說:「很幼稚。」

「你很年輕,是個女同志。」

沈沅正捉摸著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說:

「搞農業科學研究,是寂寞的。要安於寂寞。——一個水稻良種培育成功,到真正確定它的種性,要幾年?」

「正常的情況下,要八年。」

「八年。以後會縮短。作物一年只生長一次。不能性急。搞農業,不要想一鳴驚人。農業研究,有很大的連續性。路,是很長的。在這條漫長的路上,沒有敲鑼打鼓,也沒有歡呼。是的,很寂寞。但是樂在其中。」

張老的話給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從此以後,她每天一早起來,就跟著早稻田到稻田去觀察、記錄。白天整理資料。晚上看書,或者翻譯一點外文資料。

除了早稻田,她比較接近的人是俊哥兒李。

俊哥兒李她早就認識了。老李也是農大的,比沈沅早好幾年。沈沅進校時,老李早就畢業走了。但是他的愛人留在農大搞研究,沈沅跟她很熟。她姓褚,沈沅叫她褚大姐。沈沅在褚大姐那裏見過俊哥兒李好多次。

俊哥兒李是個穀子專家。他認識好幾個縣的種穀能手。穀子是低產作物,可是這一帶的農民習慣於吃小米。他們的共同願望,就是想摘掉穀子的低產帽子。俊哥兒李經常下鄉。這些種穀能手也常來找他。一來,就坐滿了一屋子。看看俊哥兒李那樣一個衣履整齊,襯衫的領口、袖口雪白,頭髮一絲不亂的人,坐在一些戴皮帽的、戴氈帽的、繫著羊肚子手巾的,長著黑鬍子、白鬍子、花白鬍子的老農之間,彼此卻是那樣的自然,那樣的親熱,是很有趣的。

這些種穀能手來的時候,沈沅就到俊哥兒李屋裏去。聽他們談話,同時也幫著做做記錄。

老李離不開他的穀子;褚大姐離開了農大的設備,她的研究工作就無法進行。因此,他們多年來一直過著兩地生活。有時褚大姐帶著孩子來這裡住幾天,沈沅一定去看她。

她和工人的關係很好。在地裏幹活休息的時候,女工們都願意和她擠在一起。——這些女工不願和別的女技術員接近,說她們「很酸」【註:很高傲的意思。】。放羊的、鋤豆埂的「半工子」【註:未成年的小工。】也常來找她,掰兩根不結玉米的「甜桿」,拔一把叫做酸苗的草根來叫她嘗嘗。「甜桿」真甜。酸苗酸得像醋,吃得人眼睛眉毛都皺在一起。下了工,從地裏回來,工人的家屬正在做飯,孩子纏著,絆手絆腳,她就把滿臉鼻涕的娃娃抱過來,逗他玩半天。

她和那個趕單套車接她到所的老車倌王栓很談得來。王栓沒事時常上她屋裏來,一聊半天。人們都奇怪:他倆有什麼可聊的呢?這兩個人有什麼共同語言呢?主要是王栓說,她聽著。王栓聊他過去的生活,這個所的歷史,聊他和工人對這個所的幹部和科研人員的評價。「早稻田」、「俊哥兒李」、「王咋唬」,包括她自己的外號「沈三元」,都是王栓告訴她的。沈沅聽到「早稻田」、「俊哥兒李」,哈哈大笑了半天。

王栓走了,沈沅屋裏好長時間還留著他身上帶來的馬汗的酸味。她一點也不討厭這種氣味。

稻子收割了,羊羔子抓了秋膘了,葡萄下了窖了,雪下來了。雪化了,茵陳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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