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下人物記

一、陳銀娃

農民大都能趕車,但不是所有的農民都能當一個出色的車倌。

星期天,有三輛馬車要到片石山去拉石頭。我那天沒有什麼事,就提出跟他們的車到片石山看看。我在這個地方住了一年多了,每天上午十一點半,下午五點半,都聽見片石山放炮。風雨無阻,準時不誤。一直想去看看。片石山就是採石場。不知道為什麼本地人都叫它片石山。

馬車一進山,不由得人要挺挺胸脯,深吸一口氣。這是個雄壯的地方。採石的山頭已經劈去了半個,露出扇面一樣的青灰色的石骨,間或有幾條鐵鏽色蜿蜒的紋道。這石骨是第一次接觸空氣呀。人,是了不起的。一個老把式正在清除殘石。放了炮,並不是所有的石頭都崩落下來,有一些仍黏連在石壁上。老把式在腰裏繫了一根粗繩,繩頭固定在山頂,他懸在半空,拿了一根鋼釺,這裡捅一下,那裏戳一下,——轟隆!門板大的石塊就從四五層樓那樣的高處落到地面。

這是個石頭的世界。到處是石頭。

好些人在幹活,搬運石頭。他們把石頭按大小塊分別堆放。這些石頭各有不同用處。大的可製碾盤、磨扇,重量都在千斤以上。有兩個已經斲好的石磨就在旁邊擱著。中等的有四五百斤,可做階石、刻墓碑。小塊的二三十斤、四五十斤不等,砌牆,壘堤壩。搬運石頭,沒有工具。四五百斤,就是擱在後腰上背著,——有的墊一條麻袋。他們都是不出聲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著。不唱歌,也不喊號子。那麼多的人在活動,可是山裏靜悄悄的。

三輛大車裝滿了石頭,——都是小塊的。下山的路,車走得很快。三輛三套大車,前後相跟,九匹馬,三十六隻馬蹄,郭答郭答響成一片,很威風,很氣派。忽然,頭一輛車「誤」住了。快到平地時,有一個坑。前天下過雨,積水未乾。不知道是誰,拿浮土把它墊了。上山是空車,不覺得。下山是重載,一下子崴在裡面了。

車倌是個很精幹,也很要強的小夥子。叭——叭!接連抽了幾鞭子,——沒上來。他跳下車,拿鐵鍁把膠皮軲轆前面的土鏟去一些,上車又是幾鞭子。「哦嗬!——咦哦嗬!」不頂!車倌的臉通紅,「咳!我日你媽!」手裏的鞭子抽得山響,轅馬和拉套的馬一齊努力,馬蹄子亂響,噼哩叭啦!噼哩叭啦!還是不頂!越陷越深,車身歪得厲害,眼見得這輛車要「扣」。第二輛車上的是個老車倌,跳下來,到前面看了看,說:「卸吧!」

這一車石頭,卸下來,再裝上,得多少時候?正在這時,第三輛上的車倌高聲喊道:「陳銀娃來啦!」

我聽人們說起過陳銀娃,沒見過。

陳銀娃是個二十五六的小夥子,眉清目秀,穿了一副大紅牡丹花的「腰子」,布衫搭在肩頭。——這一帶夏天一天溫差很大,「早穿皮襖午穿紗」,男人們興穿一種薄棉的緊身背心,叫做「腰子」。「腰子」的布料都很鮮豔。六七十歲的老漢也穿紅的,年輕人就不用提了。像陳銀娃穿的這件大紅牡丹花的「腰子」,並非罕見。

老車倌跟銀娃說了幾句話。銀娃看了看車上的石頭,說:「你們真敢裝!這一車夠四千八百斤!」又看了看三匹馬,稱讚道:「好牲口!」然後掏出菸袋,點了一鍋菸,說:「牲口打毛了,牠不知道往哪裏使勁,讓牠緩一緩。」

三鍋菸抽罷,他接過鞭子,騰地跳上車轅,甩了一個響鞭,「叭——!」三匹牲口的耳朵都豎得直直的。「喔嗬!」轅馬的肌肉直顫。緊接著,他照著轅馬的兩肩之間狠抽了一鞭,轅馬全身力量都集中在兩隻前腿上,往前猛力一蹬,挽套的馬就勢往前一衝,——車上來了。

他跳下車,把鞭子還給車倌。

三個車倌同聲向他道謝,「噯!謝啥咧!」他已經走進了高粱地。只見他的黑黑的頭髮和大紅牡丹花的「腰子」在油綠油綠的高粱叢中一閃一閃,走遠了。

老車倌告訴我,陳銀娃趕車是家傳,他父親就是一個有名的車倌。有人曾經跟他打賭:那人戴了一頂氈帽,銀娃的父親一鞭子抽過去,氈帽劈成了兩半,那人的頭皮卻紋絲未動。

也有人說,沒有那麼回事。

※※※

二、王大力

小車站有個搬運隊,有二十幾個人。他們搬運的東西主要是片石山下來的石頭。車站兩邊的月臺上經常堆滿了石料。他們每天要把四五百斤一塊的石頭,一塊一塊地背上火車去。他們也是那樣不聲不響地工作著,邁著穩穩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上月臺和車廂之間的跳板。

他們的宿舍就在離車站不遠的路邊。夏天中午路過時,可以看到他們半躺在舖上休息,有的在抽菸。他們似乎在休息時也是不聲不響的。

有時有一個女人上他們宿舍來。她帶著一個包袱,打開來,把拆洗縫補好的衣服分送給幾個人;又收走一些換下來的衣服。這個女人也不說話,也是那麼不聲不響的。搬運工人對她好像很尊重。她來了,躺著的就都坐起來。這女人有五十上下年紀。

有人告訴我,這是王大力的媳婦。

王大力也是個搬運工,前五年死了。

大家都叫他王大力,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真名字。

離車站二里有一個揚旗。揚旗對面有一座孤山頭,人們就叫它孤山。——這一帶的山都是當地人依山的形貌取的名字,如孤山、紅山、馬脊樑山。孤山不算很高,不過爬到山頂,周圍幾十里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曾經上去過。空著手也不能一口氣走到山頂,當中總得歇一會。有人跟王大力打賭,問他能不能扛三麻袋綠豆一口氣上山。糧食裏最重的是綠豆。一麻袋綠豆二百七十斤。三麻袋,八百多斤。王大力一口氣扛上去了,跟沒事似的。

他吃兩個人的飯,幹三個人的活。

有一次,火車過了揚旗,已經拉了汽笛,王大力發現,軌道上有一堆杉篙,——不知道這是誰幹的事。他二話沒說,跳下月臺,一手抓起一根,乒乒乓乓往月臺上扔。最後一根杉篙扔上去,火車到了。他爬上月臺,脫了力,癱下來,死了。

火車一陣風似的開過去了,誰也不知道車站上發生過什麼事。

他留下一個媳婦,一個兒子。現在,他原先的同伴共同養活著他的家屬。他們按月湊齊了錢,給他的老伴送去。她就給這些搬運工縫縫補補,洗洗涮涮。

孤山下有兩間矮矮的房子,鹼土抹牆,青瓦蓋頂,房頂上爬著瓜藤。有人指給我看:「那就是王大力的家。」

人們每年都要念叨:「王大力死了三年了」,「王大力死了四年了」,「王大力死了五年了」……

※※※

三、說話押韻的人

我要到寧遠鐵廠的倉庫去辦一點事,找一個撿糞的老人問路。他告訴我:起這裡一直往東,穿過一片大葉桑樹。多會看見地皮通紅,不遠就是鐵廠倉庫。我道了謝,往前走。忽然發現:嗯?這人說話是押韻的?

這人有六十開外年紀,還一點不顯衰老。他是一個退休的工人,現在的任務是看守著一堆焦炭。這堆焦炭是大煉鋼鐵的時候存下來的。還不少,像一座小山。不知道為什麼,一直不處理,也不運走,一直就在一片空地上放著。從夏天到冬天,一直放著。

他就在路邊一間泥牆瓦頂的房子裏住著,一個人。這間房子原是大煉鋼鐵時的指揮所,現在還可以看到貼在牆上的褪了色的標語。

他是個不安於閒坐的人,不常在家。但是你可以走進去,一切自便。門鎖著,熟人都知道鑰匙藏在什麼地方。口渴了,喝水。他隨時都溫著一大鍋開水。天氣冷,可以燒一把豆稭火烤烤。甚至還可以掏出幾個山藥放在火裏烤熟了吃。山藥就在麻袋裏放著,放在一個顯眼的地方,敞著口。

他每天出去巡視幾遍,看看那一堆焦炭。其餘時間,多半是去撿糞。

不遠的田地上矗立著一排一排土高爐,整整齊齊,四四方方。再過三五年,沒有見過大煉鋼鐵的盛景的年輕人將會不知道這些黃土築成的方形建築物是幹什麼用的。也許會以為這是古代一場什麼戰爭留下的遺物。——這地方是李克用的故鄉,說不定有一個考古學家會考證出這跟沙陀國有關。當年,這個地方曾經是爐火通紅,照亮了半個天,——嚇得幾十里之內的狼都把家搬進深山裏去了。現在呢,這些土高爐已經無聲無息。裡面毫無例外,全都結了一層厚厚的焦子。焦子結實得很。刨不動,扯不開。除非用炸藥才能把它炸碎。可是誰也沒想起用炸藥來炸它。

因此,在這片本來是好地的田野上就一直保留著一群古跡。這些古跡有一個很大的優點,既避風,走進去外面又看不見,於是就變成過往行人的一個合乎理想的廁所。這個退休工人每天就到高爐裏去撿糞,在那座焦炭山旁邊堆成了另一座山。這座糞山高到一定程度,他就通知公社套車來把它拉走。

我和別人到他的小屋裏去過幾次,喝過水,烤過火,都沒有見到他。人們告訴我,他只有三頓飯時在家。

冬天,我又和別人路過他的家,他在。那是前半晌,他已經在做飯了。我說:「這麼早就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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