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一 牧雲笙(1)

1

當那一個冬日,嬰兒的啼哭響在大雪籠罩的宮廷,宮女內侍,王公大臣,皇親國戚,乃至城中的百姓,都在奔走相告一個消息:「六皇子出世了。」

那一刻,曾經人人都以為,他註定會是未來大端朝的皇帝。

那是因為一件世間最傳奇的婚典,牧雲笙的母親,曾有著天下最美的容顏,也是明帝牧雲勤最眷愛的妃子。

當她一出現,六宮粉黛都失去了光芒神采。甚至連皇后也要靠她向明帝進言,才能得到一夕恩寵。

但她卻並不快樂,當她知道自己懷上了嬰孩時,就更加地憂愁。

「如果有一天,你終需要在我和皇朝之間做出選擇,你會選什麼?」她問明帝牧雲勤。

「你為何這樣說?現在不是一切很好么?」

她悠悠地嘆息一聲,望著窗外星光,不再說話。

自牧雲笙降生的那一天,災難就開始紛紛地降臨到世間來了。

從牧雲笙出生那一天起,狂雪就開始落下,不停不歇,整整三個月。北方的草原被雪覆蓋了,游牧部落開始向南遷移,最終反叛朝廷。

一年後,南方越州暴雨成災,無數人流離失所。流民得不到糧食,開始搶掠州縣。

又三年後,海邊地震,一個小島奇怪地升了起來,海嘯衝擊了海邊州縣,海怪上岸食人。東部沿海兩郡、沿海千里漁村變為荒灘。

人們都說,六皇子牧雲笙,是根本就不應該出生的人。

終於皇極經天派的占星聖哲們發現了原因所在,牧雲笙的母親,並不是真正的人族,而是一個天地氣蘊凝結而成的魅靈。

明帝曾是那樣地愛她,為了她不惜打破平民女子不得為妃的禮制,把上百位反對的大臣逐出京城,與國親重臣反目,因為她而引起的風暴在幾十年前震動天下。

然而,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當年一顧傾國的風光無限,都變成了傳說。明帝也老了,不再有與頑固如城牆的禮制對抗的力量。世人都傳說她其實是一個妖魅,將會誤國誤天下。當這種傳言震響四方,開始要動搖明帝的威信時,明帝下旨把她囚在了高樓中,終日孤獨度過。

小小的牧雲笙有時遠遠地站在樓下,看到他的母親斜倚在樓欄上,獃獃地望著遠方的雲彩,手中的扇子偶爾撲動一下,有時會輕輕地露出微笑,彷彿回憶起了往日的時光。但時光終是不在了,她的幸福和美麗一樣遠去。

直到她死去,那時她僅僅三十二歲。

臨終前,她對小笙兒說:「不要去迷戀太美的東西,因為它們都太短暫了。」

2

小笙兒一天天長大,這位皇子的聰慧與才華令人驚訝,人們擔心諸位皇子在他面前都會失去光彩,尤其——明帝曾那樣地愛過小笙兒的母親。

其他的皇子與他們的母親背後都有龐大的家族勢力,都是支持帝國的巨柱。而牧雲笙,只有一個曾因為太美而被世人指責為魅靈的母親。

或許是反對的力量太強,或許是真的相信牧雲笙是天命所棄之人,明帝鐵了心要讓牧雲笙變成平凡的人,他不給他請太傅,不帶他去巡遊四方,想讓他變成因為不見陽光風露而枯萎的幼苗。小笙兒日漸長大,不會弓馬不懂韜略,天天只會在紙上亂畫,但即使是這樣,他的畫中,氣蘊鋒芒仍然漸顯,小小的皇城無可遮蓋。

也許是從來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小笙兒任性無羈,不讀典籍,不習禮法,終日只喜歡和女孩子們廝混一處。

這位六皇子也許是宮中女孩子們最不怕的人物了,因為這少年從來不會用皇子的威勢去命令誰呵斥誰,他從小和這些宮中的女孩子一起嬉鬧長大,玩到興起時,滾打成一團,從來也沒有皇子婢女之分。他的秦風殿,也是這處處恪謹威嚴的宮中唯一毫無法度的所在。所以雖然宮中所有人都說六皇子是個荒唐少年,將來必做不得皇帝,但女孩兒們反而親近他了,因為反正也不會是將來的皇上,更不必拘束了。

華靄宮中大半女孩兒都親近他,不知何時,好多雙水靈靈的眼睛,巴巴地盼著他長大,能真正盡情地待他好,雖然她們還都相信,小孩子是天神在深夜放進女人腹中的。

牧雲笙也樂得天天和女孩子們廝混在一起,不習弓馬也不讀史籍,而唯一能讓他離開女孩們,獨自安靜專註的,是他的畫卷。這六皇子為君治國之道一竅不通,可卻畫得一手好畫,竟是天縱奇賦,畫中才氣縱橫,連宮中國畫名師也自愧不如。

到少年時,牧雲笙的美人卷已與其他名家大師的工筆潑墨並稱於世。宮裡的小侍昭,王侯入宮伴讀的女兒們,都以能有一幅他為她們畫的畫為榮。他畫的時候,總有一群女孩兒在門外張望著,羨慕著那個在他案前幸福地坐著的人。他也只有在為她們畫像之時才能安靜專註下來。他不畫花鳥,不畫松竹,只愛畫美人,那筆下女子卻也一個個飄然若仙,是為一絕。

無數眼睛關注著那終日無憂無慮的小笙兒,許多聲音在說著 :「這孩子是極聰明的,可惜卻流連於溫柔天地、水墨江山,只怕終非帝王之材呢。」 他也從來不曾察覺到,那成人的世界裡,笑容背後的陰影。

3

陽光在殿中的青石板上布下耀眼的格陣,一個黃紗衣女孩輕盈地跳進殿來,那是伴讀蘭珏兒。她的手背在後面,美麗地笑著,踮腳走向殿中案前那沉思的少年。

那少年正在案前凝視著自己的畫卷。陽光照在畫布上,又映在他的臉上,那眉宇間,一時卻顯出了幾分王者深沉篤定的風度。

「珏兒,又給我偷什麼好吃的來了?」牧雲笙看見那俏麗的影子移上了他的畫布,就丟了筆,笑著來捉她。

「嘻,你還會缺人給你送好吃的么?我帶的可是你最喜歡的東西。」蘭珏兒卻把雙手藏在身後。

「我最喜歡的?我最喜歡的是蘭珏兒的手,來讓我咬一口……」

她笑著跳開了,把手一伸:「看,畫稿,一千年前的啊。」

「誰畫的?」牧雲笙眼睛一亮,伸手去拿,早已知道她下一個動作就是轉身逃跑,腿倒比手快,先邁了出去,他天天和女孩兒們玩蒙眼捉人,步法真是練得靈敏無比,沒幾步蘭珏兒就被他抱住了。

他撓她幾下,她就笑軟倒在地上。牧雲笙拿過畫稿,展開來看,眉頭卻漸皺了起來。

「又是贗品,這印章仿得倒真好,可惜這個題詩露餡了,看這一撇……真跡哪裡會是這樣的,還有這侍女衣上的顏色……」

「啊?」蘭珏兒嘟著嘴跳起來,「又是假的啊!我還以為這次你一定高興呢,你的眼睛要是不那麼利,不是會快樂很多?」

「哈哈,可辨認贗品也是我的快樂之一,尤其是那幫宮廷畫師們把它們當寶一樣獻來的時候,我喜歡看他們煞白的臉色……」

「你幹嗎老欺負那些老頭啊。」蘭珏兒嗔笑著拉著他的袖子,眼珠一轉,「我……」

「又有什麼壞主意?」

「我知道一個地方,有很多畫,你要不要跟我去看?」

「走啊走啊。」

蘭珏兒笑眯眯地拉著他出了門,故意多繞幾個彎,好讓園中女孩兒們看到牧雲笙現在和她在一起。繞來繞去,來到後花園偏僻處,走過一道門,眼前是一座幾近荒廢的小型殿閣。

「有鎖……」

「我有鑰匙!」蘭珏兒笑著蹦起來,手中清脆地響著,「那天從老韓常侍那兒偷了一大串,配好了一處一處地試,結果就發現這麼個地方。」

他們推門走了進去,灰塵撲面而來。

「原來是倉庫啊。」牧雲笙揮手扇著風。

「是啊,好多好玩的東西啊。」

「嗯,有……老鼠!蜘蛛!」牧雲笙故意四下亂指。

「哇……」蘭珏兒一把抱住牧雲笙,眼也不敢睜,也不知她當初是怎麼一個人跑進來亂翻的。

「好了好了,都被你嚇跑了。」牧雲笙笑著拍著她的頭。

蘭珏兒還是緊緊地拉著他,兩人在箱櫃雜物間尋著寶。

「咦?有戲服?」

「這邊有好多瓷器啊。」

「哦,一大箱子手爐啊。」

「我上樓去瞧瞧……你去過嗎?」

蘭珏兒點點頭,又搖搖頭。

牧雲笙走上樓梯,二樓更是一股腐味,不過還算乾淨,似乎新被人打掃過。

牧雲笙四處亂翻著,蘭珏兒忽然拉拉他的袖子。他轉回頭看她,她的臉有些紅,眼睛忽閃著。

「那邊有很多畫。」

她拉著牧雲笙走過幾重大櫃,另一側窗邊,擺著幾張木案,上面堆著許多畫卷。

牧雲笙拿過幾卷展開,果然都是臨摹本,有些還是當年宮女侍昭伴讀們的習作。他又從另一堆卷稿中拿過一幀展開,背後的蘭珏兒卻尖叫了一聲。

那卻是張春宮圖。牧雲笙彷彿饒有興趣,一張張翻看過去。蘭珏兒滿頭是汗,紅著臉緊緊抓住牧雲笙的衣角,從牧雲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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