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我城》的幾個版本 何福仁

西西的《我城》成書出版,有過四個版本:

一、素葉版(一九七九年,三月;約六萬字。少量插圖;無序文,無附錄)

二、允晨版(一九八九年,三月;約十二萬字。西西自序,重繪一○八幅配圖;附錄何福仁《<我城>的一種讀法》)

三、素葉增訂本(一九九六年,三月;以允晨版為底本,內文、配圖及序文稍加修訂;附錄何文外,另加黃繼持《西西連載小說:憶讀再讀》)

四、洪範版(一九九九年,八月;約十三萬字;西西新序,略增繪圖;仍附何文,另加附《談談<我城>的幾個版本》)

四個版本,除二、三較接近外,並不相同,誠如西西所說:「每個版本都是不同的演出。」

《我城》幾次不同的演出,各具意義,引出這樣那樣的閱讀;如今回顧,其實也反映了社會環境的變化。這方面,不妨從那個版本之母說起。因為所有版本,都由西西當年在報上的連載濫觴。時維一九七五年,西西在《快報》上每天發一千字,自己配圖,發了一百五十天,都十六萬字。香港報刊近年競爭劇烈,幾次減價混戰,《快報》輾轉掙扎,終於不得不停刊。香港各家圖書館並無收藏當年的《快報》,而存有這連載完整剪報的人,恐已絕少。在報上固定的位置排日刊登,既受框框字數的限制,也難免錯漏,這所謂「手民之誤」,手民是指在字房為報刊撿排鉛字的工友(戲稱「黑手黨」),撿錯了字。如今改為電腦打字、排版,看來便捷乾淨得多。倘再用此詞,實質已是兩回事了。此外,連載的小說,往往隨寫隨發,少有推敲酌斟的餘裕。這個版本,雖下開其他的演出,也許可以當是一次認真的綵排。其後的大小版本,每次文字都稍作修訂。

但我們總懷念鉛字時代書刊那種質感,那種人氣。《我城》之外,西西在報上先後寫過《哨鹿》、《候鳥》等等長篇連載,那個時代,生活縱有不如意,仍然比較靜寧,社會也比較安穩、和諧,我們還有時間也有心情追看報上的長篇。直至四、五年前,回歸之前,我們還可以在報上讀到《飛氈》。近年呢,則社會分化日甚,各種問題紛至沓來,令人疲於應付;而報刊也變得雜誌化、資訊化,更甚者急功近利,嘩眾取寵,幾已再無發表長篇創作的空間了。

《我城》最初成書(素葉版),是鉛字版,由蔡浩泉設計封面,內容只及原著三分之一強,約略呈現小說的氛圍、梗概,但自有一種樸素、明快的味道,未嘗不可以看成獨立的中篇。當年的香港,願意出版嚴肅文學作品的出版社極少,也不理想,只好由作者自己集資。素葉,果然是「數頁」而已。但出版後備受注目,立即售罄。二十年後的香港,文學活動無疑頻繁了,加上香港藝術發展局成立,可以資助作者出書,文學書籍的出版已不稀罕,只怕過濫。不過,在量的基礎上,或有助於質的提高,這需要時間,我是這樣希望的。素葉初版成為絕版,是當年大意沒有把膠卷保留,再版則需重新排字,不大化算,那倒不如出版其他人的作品。

再由台灣允晨出版,已是十年後的事。這次出版再不受篇幅限制,內文增加了一倍。可能由於書中頗富香港地方色彩,編者囑我寫一篇「導讀」之類,我不敢應承,可又沒有堅決拒絕,拖拖沓沓,到書三校之後催促,只好硬著頭皮交卷,這就是《<我城>的一種讀法》的來由。還記得初稿先在《星島日報》的文藝氣象發表,朋友看了反應不錯。初稿我曾用「散點透視」一詞,我接受了一位朋友的意見把它刪了,就只用「移動視點」。文中我寫過這麼一句:「對一個地方的說法,由於視角歧異,儘可能產生不同,以至相反的態度。」視角歧異之來,或由於時空迥異,或由於身份、態度有別。去年一位年輕人指責我說這小小的香港創造了奇蹟是一種「自戀」,我不同意,但我歡迎他把意見在《素葉文學》雜誌上發表。我覺得九七回歸後,我們的社會如果還有一點好處,——這恐怕又成自戀的罪証了,就是它的多元化,它仍然容許不同的意見。允晨這個《我城》,無疑比素葉初版完整得多。後來素葉的增訂版,是在這個本子之上,另外加添黃繼持先生的評論,提供另一種閱讀經驗。素葉的增訂本,距離初版又已十六、七年了。在臨近九七之前,我們的心情很複雜,重印《我城》算是一種紀念。

二十年來,《我城》已隱隱然成為香港文學的經典,但作者並不守成。當洪範計劃重印新版,作者又從報上的原著裡補回萬多字;然則洪範版的《我城》,應是至今最完備的版本了。西西的作品,還是以洪範最齊全。新版再次附錄拙文,則是編者的厚愛。不過我也開始有一點自信,拙文對讀者,尤其是港外的讀者,還是有益的。一位年輕朋友說:《我城》文字陌生化之外,由於時間的流逝,內容也成為一種陌生化(潘國靈:《<我城>與七十年代的香港社會》)。何況,對《我城》的討論,以香港嚴肅文學作品計算,可說甚多。此証拙文好歹並不妨礙其他的讀法。多年來,香港最叫人吃驚的變化,也許不是外貌,而是人心:它脆弱得變成一個不再歡迎新移民的地方。

那麼洪範這個新版,有什麼不同呢?主要的是,還原了一段刪去的支線,這支線其實在其他幾個版本已有伏筆,在第一節裡寫草坡上活動的人群,是請願嗎?補入的文字,這裡那裏就有了曲折的交代,主角則是瑜和她的丈夫。他們原來選擇了以一種奇異的方式離開:他們填好表格,來到草坡上,經噴筒一噴,再經直升機的扇翼一吹,就變成了肥皂泡,飄起來,最後不見了。

《我城》通過年輕人的語調,寫他們樂觀、積極的生活態度,這是「應然」,但並不等同社會的「實然」,這城市仍然存在許許多多令人不快樂也快樂不起來的種種現實。這種矛盾而產生的張力,即是這小說的趣味之一。作者寫這個「又美麗又醜陋的城」(一七三頁,洪範版,下同),既有阿髮、阿果、麥快樂他們努力地介入生活,要創造「美麗新世界」,可也有人大喊:「這擠逼骯髒令人窒息的城市,我永遠也不要再回來了。」(一七二頁)新增的文字深化了小說的內容意蘊,是另外一種聲音。一些人選擇怎樣生,另外一些人則選擇怎樣死。生和死,從來是辯證的、互補的,是一事的兩面。阿髮記得班主任曾經這樣對她說:

目前的世界不好。我們讓你們到世界上來,沒有為你們好好建造起一個理想的生活環境,實在很慚愧。但我們沒有辦法,因為我們的能力有限,又或者我們懶惰,除了抱歉,沒有辦法。我們很慚愧,但你們不必灰心難過;你們既然來了,看見了,知道了,而且你們年輕,你們可以依你們的理想來創造美麗的新世界。(五十四頁)

那個瑜,可能就是阿髮的班主任。但阿果阿髮他們既非上帝,也不是上帝的中介,他們只是一群踏實地開拓生活的新人。所謂「美麗的新世界」,典出莎士比亞《暴風雨》,是一位少女對人類的頌讚。而另一面,這少女豈知世情險惡?不過,誠如尼赫魯所云,手上分得甚麼的牌,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可是,怎樣出牌,倒由自己主宰。

一九九九年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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