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是吃過午飯的時候,在我,午飯的時候大概是一點,或者是一點半。如果我吃飯吃得快,我會有較長的休息時間做我自己喜歡的若干事,事如:逛街、看店、看小孩子跳造房子。今天,我沒有逛街,這裡並沒有街。我是在郊外,這裡只有草。最近,我們一夥人在這裡種電話柱,這個荒僻的地方,不久就可以有喂喂,喂喂的聲音了。
剛才,我在草地上午餐。我自己帶來了一個餐盒,裡面有椒鹽雞腿、熱狗、三明治。我還帶來了汽水。都吃掉了。我是一個人自己坐在草地上午餐的。早上,我們共有六個人一起到這個地方來。前幾天,我們在這裡種了無數的電話柱。昨天,我們替電話柱上了漆,又把有關的電線連接;今天,我們的工作是要看看電話能否通話。這是最後的工程。
和我一起來的其中四個人,分別到鄉間較偏僻的地方去安裝電話機和線,草地上只剩下我和另外的一名夥伴。我這夥伴朋友,被太陽曬了一陣,忽然頭痛了,臉發白了,額上都是汗了,大概是中暑了。於是,他在樹蔭下坐了一陣,待呼吸平復正常後,即乘搭附近的公共汽車回市中心去了。
所以,草地上只有我一個人。如果是在肥沙嘴,我也許會在有空調的大廈走廊裏看車子,如果自己有一輛機器腳踏車,到郊外去游泳一定很方便。我或者會在窗櫥外看店裏的唱片,我該分期付款去買一座唱機呢還是把錢儲蓄起來再買呢。
現在,我並不是在肥沙嘴,我是在郊外的一片大草地上。今天的天氣極是體面,天空很仔細地把海水的顏色染在自己臉上。這麼好的天氣,這麼涼的樹蔭底下,我覺得不如就在草地上睡一覺吧。我就做了。我把帆布袋作為枕頭。我側著頭睡的時候,有一條草剛好站在我的嘴巴前面,我即把它咬在嘴裡咀嚼起來。我看我將來也許可以訓練自己做一頭牛。據說,有些草地上有些小瓣花朵,叫白菊花,點綴在叢草之間,但我看不見。所以,這裡的草,香的是草們自己的香味。這裡也沒有蚱蜢。肥沙嘴那邊一個蹲在黑傘旁邊的人,他摺砌的草蟲,是草蜢不是呢。過路的一個女孩子說:是螳螂。另外的一個說是紡織娘。還有一個說也許是蟋蟀。
我當然並沒有睡熟,只是一面躺著,一面看天怎麼忙碌它自己,它已經換了六次牧羊的方式顯然還是不滿意。當我正在看天,有時又看草的時候,有一個人站在我的頭的那一邊,那是一個有一頭鬈曲頭髮的人。我還以為是天使來了。
——打擾你了
他說。
我說一點也不,只不過,他打擾了草蜢。他於是答應替我把草蜢找回來。我又告訴他,他還打擾了天空的羊隻。他於是呵呵地笑起來。他說,天氣這麼熱,是否可以讓他也坐下來在樹蔭下大家聊一陣天。我立即舉手贊成,我反正閒著,我又高興聊天。他即坐了下來。
——天上的雲真多呵
他說。
——如果天上擠滿了雲
——擠不下了,會怎樣
他問。
我說,這還不簡單,天上的雲只要擠滿了就會變成水點,凝聚成雨,落到地面上來。
——如果地面上擠滿了人
——擠不下了,會怎樣
他問。
我說,這也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如果地面上的人多,就把地球擠滿了。整個的地球表面每一厘米都會站滿人,後來再來的人就站到人的頭頂上去,像築石頭城一般,一層一層砌上去,砌到最後,地球會大叫一聲:吸不住了。地心的吸力因此失去了效能,最外面的一層人紛紛掉到太空裏去,好像煙花一般好看。
他說,原來是這樣呵,這即是說,你認為一點麻煩也沒有的囉。我說,當然是一點麻煩也沒有。煙花般好看的人飛到別的星球上去,還可以做火星人、木星人、土星人和太陽人。
鬈頭髮的人於是又問我:你是否贊成不要活下去。我搖搖頭。那麼,你到這裡來做甚麼呢,他問。他這樣子問我,我覺得很奇怪。於是,我也問他:你又到這裡來做甚麼呢。
——我是來採訪新聞的呀
他說。他說他是記者。
——我是來裝電話線的哪
我說。我指指我附近的電話柱。鬈頭髮的記者發現我並不是他要採訪的對象,即不再和我聊天了。他站起來,跑到對面的另外一大片大草地上去,那裏有不少的人正在走來走去。這個人,我雖然沒有睡著,但他吵掉了我的草蜢,然後又不和我聊天。
我躺著的這一塊草地。只有我一個人,但在那邊,人多。那邊的人比較多,也許是因為那邊的草地上有很多好看的椅子,那些椅子,形狀像皮球一般圓,至於顏色,甚麼都齊了。
那些椅子都是塑膠椅,遠遠看過去,我看見有一張是紅白花格子,又有一張是黑白斜條紋,還有一張是橙黃色的大圓點。椅子們都透明,那麼多顏色鮮艷的椅子聚在一起,好像草地上不久就要舉行一次園遊會。
有人在椅子四周走動。他們散步、休息、談天。有的人則坐在塑膠椅上,過了一陣,他們把頭輕輕側向一邊,大概是睡著了。多數的人喜歡躺在草地上,就和我一般,他們有沒有睡熟,我卻是不曉得。
我不知道我為甚麼會熟睡的,總之,我是睡熟過了,當我醒來的時候,陽光依然美麗。陽光照在草地上,照在遠遠的顏色鮮艷的塑膠椅上,照在睡午覺的人的身上。
有一架直昇機飛來了,這直昇機是鮮紅色,機身上有一個圓圈的標記。這是一架並不吵鬧的直昇機。當它降落到草地上來的時候,給我一種很多雀鳥拍翼的聲響。附近的草因為被剪得很短的緣故,草葉們一動也不動。不過,一些坐在塑膠椅上的女孩子,她們的頭髮和裙邊,卻微微拂動起來了。
有兩個人從直昇機上走了下來。她們穿著淺灰色的衣服,領上和袖口都鑲了白的滾邊。他們走到塑膠椅前去看看,又去看看躺在草地上午睡的人。這時候,草地上並沒有人走動,也沒有人站立。所有的人不是坐在椅上則是躺在地上。
穿淺灰色衣服的人,輕輕拍拍坐在塑膠椅上的人的手臂,看過他們並沒有說話,就伸手拔去椅子的一個塞。這麼一來,椅內的空氣就漏了出來,椅子一點一點抽縮,漸漸矮了。坐在椅子上的人,大概是睡得很熟的緣故,居然沒有醒,或者是因為他睡得正甜,懶於移動,就乾脆隨著椅子一起貼伏在地面上了。
當那兩個穿著淺灰色衣服的人看見每個人都躺了在地面上,即一人抱來了一個大的噴筒。這些噴筒,看來巨大,感覺上都輕,因為她們的行動依然輕盈敏捷。
她們抱著這麼的一個大熱水瓶一般的筒,在筒側的鈕上按了一下,筒頂的小孔於是噴出許多泡沫來。泡沫如棉花糖、如蛋糕上的糖霜、如一團新擠出來的牙膏。
她們把這些泡沫噴在各人的身上,好像替每一個人蓋上一條棉被。躺在地上的人,每一個忽然都變作了一個彩色的巨型軟雪糕。有的是三色、有的是朱古力色、有的是士多啤利色。
穿淺灰色衣服的人開動了直昇機頂上的扇翼,風即吹起來了。好大的風,那麼地吹在草地上。這時候,草地好像吃過了幾盒肥皂粉,一陣驟雨後,肥皂粉都溶了在水裏,經過泥土的呼吸,變成一個個肥皂泡來。
草地上全是肥皂泡了。它們起初貼著地面,一串串擠在一起,相互滾動。漸漸地,它們隨風揚起來,升上了天空。成千成萬的肥皂泡,被太陽照著,玻璃球一般,閃著虹彩,又好像海上的泡沫一起聚成為雲。
肥皂泡在空中並沒有四散開去,也沒有消失,它們如一座座奇異的雕塑體,明亮而燦爛,浮在空中。然後,風吹著它們,它們飄到一麼大山的那邊,飄到大山的背後,不見了。
草地上一個人也沒有。穿淺灰色衣服的人走到塑膠椅的旁邊,把椅提起來抖動了幾下,椅子忽然又膨脹起來,回復它們原來肥胖的樣子。依然是一張張紅白格子的椅,黑白斜條紋的椅,以及,有橙黃大圓點的椅。
穿淺灰色衣服的人把草地上的塑膠椅抖過之後,四周看了看,即回到她們的直昇機去。不久,直昇機揮動它的翼,如一隻巨大的鴿子,在空中飛行起來。那麼紅的直昇機,遠看真像一個氫氣球。
我可以到那些塑膠椅上去坐坐麼。讓我想想看,我會選擇一張甚麼樣的椅子?紅白格子是好看的,它給我一種廚房的感覺。橙黃圓點子的椅也好看,它使我想起海和陽光。
如果我到椅上去坐一陣,她們會給我甚麼呢,給我羽毛,那我就像鳥一般飛到大山背後去了吧。或者,她們給我稻草、樹葉、花紙和碎雨,而我將變作甚麼呢。稻草人、風箏、煙花、或是霧。大山的背後,那麼遠呵。
我如今是坐在一條電話柱上端的橫樑上,我坐在這上面已經許多時候了。我戴了一頂扁帽,我是爬到電話柱上來看看電話線怎樣了的。在我的前面,有一個電線盒子,從別的電話柱連接過來的線,都已經接駁好了,線端如今封藏在盒子裏。只要把線路連接妥當,就可以通話了。我把聽話筒套在耳朵上,聽聽有沒有任何聲音。
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