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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廣場上有許多人抬起頭,朝一座如希臘神廟般的建築物仰望,建築物頂上有一座女神雕像,女神手握一把天秤。他們所以這麼看,又指指點點,原來是因為女神手持的天秤不知怎麼竟不見了。

有人因此就發表意見了。他說,這天秤,由於這個城市現在要把量度衡改為十進制,所以取了下來,好換一把新的上去。聽見的人於是說,原來是這樣呵,即四散開去,再告訴別的人由於這樣所以那樣。

住在一層大廈頂樓上的有一個人,在這天凌晨不過是四點鐘的光景,從外面回來,提著一個大紙袋。當他把紙袋拆開,裡面原來是一把天秤。他把那天秤看了一陣,也沒有量甚麼,即把它掛在牆上的一枚釘上。

——也許有點用處

他說。

——也許偏差不會太厲害

他說。

這個人住的一層樓,沒有房間和客廳的隔別。只見整層樓的內容都由四幅牆裹著,到處都是紙張,堆得比人還要高。

他也沒有床鋪,疲倦了,就睡在紙堆上。當他醒來,他整天整晚看紙。紙上有字,有些字合在一起成為詩,有些是散文,有些是小說。睡在紙上的這個人,每天就看詩看散文看小說。

這一層樓裏除了滿地是紙外,到處放著一把把的尺,這些尺,表面上看來一模一樣,不過,如果拿來量東西,就發現它們是非常不同的了。

住在大廈頂樓上的人,年紀已經很大,因為年紀已經很大了,所以,頭髮都白了。雖然頭髮都白了,但他還是精神奕奕的,他相信他仍可以爬到睡獅山的山頂上去坐坐。這個人,現在已經退休不再工作。他把退休金換了現在住的這層樓。每個月,他還有一份養老金,連同他留下的多年儲蓄,對於自己的生活費,他也用不著擔憂。

這個人,本來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兒子女兒中學畢業之後,他把他們都送到外國去讀書,結果呢,一個也不願意回來。他們有時會寄來照片,有時寄來父親節的問候卡,問:父親,你好嗎。

住在大廈頂樓上的人很好。當別的人頭髮像他一般白,就說:我要不要養點魚打發日子呢,我要不要種一點花來殺死時間呢。他沒有,他不養魚也不種花。他每天看屋子裏的字紙,從早看到晚,有時看得連飯也不吃了,每年兩次到醫生那裏去檢查體格也忘掉了。

他有時會跑到街上去找尋字紙,有甚麼好看的字紙沒有,他會問。好看的話,即把它們運回家。就算不好看,他也會把它們帶回家,就看看到底為甚麼不好看。

他上街時偶然會經過一座花園,即走進去繞一個圈。花園裏總有些頭髮白了的人,坐在公園椅上,獃獃的。真是寂寞了,白頭髮會說。他匆匆走過。寂寞,他並沒有時間寂寞。他忙著去找可以把頭埋進去的字紙。

到街上去找字紙,他同時還會去找各式各樣的尺。他總是說,我要找一把準確的尺。許多年了,他一直要找一把理想的尺。尺雖然多,卻總有點偏差。

因此,他屋子裏的尺幾乎由地板堆到天花板那麼高,他還是在找。

住在大廈頂樓上的這個人,喜歡用尺量字紙,每當他看完一頁或者一疊字紙,他即用尺去把它們量一量。他會告訴他的尺,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講了許多代。於是,尺就去把一代一代量出來,並且把故事中人物的親屬關係逐一量得清清楚楚。有時候,字紙裏講了許多國家,十多個城市,尺也會把國家和城市分別仔細逐一量出來。

這些尺從表面上看來是一模一樣的,其實,它們並不相同。當尺們量起字紙來,個性就顯現了。

譬如說,有一次他看完了一堆字紙,就把尺拿出來量了。他拿了許多尺,因為他知道每把尺都高興發表尺的意見,他曉得尺不習慣沉默。有一把尺說:字紙裡面說許多人長了翅膀飛到月亮上去了,這是超現實主義。

另一把尺說,顯然是太空船在天空中飛來飛去,這就是科學幻想小說。有一把尺則說,把一件衣服剪了個洞,分明是達達主義。又有一把尺說,把身分證用塑膠封起來,可不就是新寫實主義了麼。另外的一些尺繼續說的是:講許多螞蟻蜜蜂的是自然主義,在海灘上種花是存在主義,等等。

住在大廈頂樓上的人看見尺們量了半天,量出來的竟是一大堆的主義,不禁搖搖頭。他把尺們撿收起來,扔到牆角去了。而那堆尺,繼續在牆角不停地發表它們的量度觀感。

它們說:老是說一個茶壺,並沒有說人怎麼樣,關心茶壺比關心人多,這是反小說。又說:這個人忽然想起街上的一棵樹,忽然想起家裏的一張椅子,這是意識流。又說,可以把許多成語放在一起。成語都是既成品。可以把既成品拿到展覽會去展覽。又說:如果張開嘴巴說話,看見言語是七彩繽紛的有花朵的形狀,就是魔幻寫實了。又說:沒頭沒尾,忽然唱歌,忽然大叫,當然是一幕突發性的戲劇。

屋角有一把尺一直一聲不響,到現在還是閉著嘴巴。這把尺,自稱天下第一尺。據說,有一次,它量過一堆天下第一的字紙,於是就自稱為天下第一尺。自從做了天下第一尺,它再也不肯量度別的字紙,認為這麼做,會失卻自己的身分。所以,這尺一直站在牆角,無論別的尺說甚麼,它都不發一言。住在大廈頂樓的人每次見到這尺,就說,既然不肯量度字紙,哪裏還算是一把尺呢。真是天下第一廢物。

還有一些尺,因為壓在許多尺的下面,很少有機會被拿出來去量字紙,所以發表意見的機會比較少,不過,它們並沒有因此沉默,同樣在牆角上大聲喊叫。其中一把尺叫道:一定要有鄉土味,要泥土的、要茅屋的、要水鴨的。又有一把尺叫道:一定要有城市味,要銅鐵的、要塑膠的、要電線的。另外一把尺則叫:要有社會性、要臉、要耳朵、要手指、要腳趾。還有一把尺說是要越洲飛彈。說要越洲飛彈的尺是一把鋼捲尺。

住在大廈頂樓的人由得他的尺去吱喳。他說,他還是和字紙聊天的好,於是坐到一堆字紙上,隨便拿起一頁字紙來看。

——你好嗎

他說。

——我很好

字紙說。

——請你不要拿那些尺來量我

——請你不要拿那些尺來量我

字紙說。

住在大廈頂樓上的人於是點點頭。他看的這一堆字紙,裡面有這些人:一個喜歡唱烘麵包烘麵包味道真好的阿果、一個和一隻鬧鐘生活在一起的阿髮、一個畫了一隻有四隻足趾的河馬的悠悠、一個知道甚麼地方有菠蘿的阿傻、一個滿屋子掛滿辣椒的麥快樂和一個會做很好很好的門的阿北。

他一面看字紙一面和字紙聊起天來。

——你叫甚麼名字

他問。

——我叫胡說

字紙答。

這時候,牆角的一些尺看見自己的主人正在忙著看字紙,它們忽然又熱鬧起來了。快要有字紙可以量了呵,它們喊,即相互碰撞,擠到字紙的面前來。

當屋主人看完一頁紙後,尺們以為他會拿起尺來量一量了,但屋主人放下紙的手撿起來的卻是另外一頁紙。這麼著,過去了兩個時辰。尺們因此十分不耐煩。又過了很久,屋主人仍在繼續看字紙。

尺們沒有事做,只好也伸長頸脖看字紙。看了一陣,它們當然就有了意見。一把彎彎曲曲的尺首先說,這堆字紙不知道在說些甚麼,故事是沒有的、人物是散亂的、事件是不連貫的、結構是鬆散的,如此東一段西一段,好像一疊掛在豬肉攤上用來裹豬骨頭的舊報紙,說著,打了一個呵欠。

一把非常直的尺把頭兩邊搖了三分鐘,不停地說:我很反感,這是我經驗以外的東西。

有一把尺是三角形的,是一把作不規則形狀非等腰形的三角尺,它努力在字紙中間尋找各式各樣的形狀,結果找不到自己的三角原形,連圓形、長方形、六角形也沒有,就嘆了一口氣。在它旁邊的一把T字尺也同樣在嘆氣。

鋼捲尺這時也擠到前面來了,它的聲音大,喊得因此特別響。它喊,必須要有永恆的東西,必須要有耐久的東西,於是,把頭埋到字紙裏去找。住在大廈頂樓上的人見鋼捲尺這樣,即順手拿起了一朵塑膠花,塞進了它的嘴巴。

還有一些尺,看了一陣,轉過身走開。誰要看呢?彷彿都投過

票了。天氣這麼熱,它們決定回到牆角去睡覺。所以,不久之後,牆角就像許多水壺沸了水一般,冒起了無數的Z字。

住在大廈頂樓上的人這時已經看過了許多頁的字紙,當他一面看,一面用鉛筆在紙上作記號,不時,他即把這些記號抽出來問問胡說。

——怎麼開始的呢

——關於引起動機

他問。

——是因為

——看見一條牛仔褲

胡說答。

是這樣子的,在街上看見一條牛仔褲。看見穿著一條牛仔褲的人穿了一件舒服的布衫、一雙運動鞋、背了一個輕便的布袋,去遠足。忽然就想起來了,現在的人的生活,和以前的不一樣了呵。不再是圓桌子般寬的闊裙,不再是漿硬了領的長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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