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陣,我們不在街上敷設電話線。我們到別人的家裏去修理電話。每天,我們回到機構去簽名,然後打電話回修理部總部。到甚麼地方去修理呵,我們問。他們即把地址給我們,我們就去修理了。
麥快樂總是走在前面,他按門鈴,有人來開門的時候會問,誰呀。修理電話,麥快樂說,就把職員證給他們看。一扇沉重的鐵閘就隆隆地移開了。
我們總是問:電話怎麼了呢。他們總是答:一聲不響了。或者,變了收音機居然唱歌了。於是,我們就把背著的帆布袋扔在地上,去看看電話為甚麼不好好服務。
我甚麼也不會修理,麥快樂把一切的工作做給我看。他會走到牆邊,找到一個烏色盒,把盒拆開,露出裏邊的線來;他會把只能聽不會講的耳筒接在線上聽。他聽了一陣就讓我也聽。我聽見嘟嘟嘟。麥快樂說,這即是表示,街線沒有壞,是室內的電話線不對勁了。
麥快樂會細心看室內的電話線,他總能找到那節生了病的線。這線多半是脫了外層的膠,露出裏邊的銅線,銅線因為和其他的物體接觸,忽然就把別人的電話聲音傳過來了,忽然就接了一段歌過來了,忽然嘩啦嘩啦不知講些甚麼了。
有一次,我聽兄一個電話這麼說:人是不生不滅的呵。你以為我死了之後,我就沒有了麼。甚麼地方沒有我呢,我成為歷史,我成為過去的經驗,我是過去與未來的一道橋。
那電話,說到這裡,即唱了兩句歌。然後又說:現代教育的目的是把每一個人變成一部百科全書。如果你不是一個精明能幹、聰明、永遠對、機器一般準確、電腦也似的人,那麼,你到這個世界上來幹甚麼呢。
電話這麼說了之後,又唱了一陣歌;最後,它說:如果你不喜歡光合的畫面,並不是說你就是田園的詩人呀。說了之後,那電話不響了。我把它搖了一陣,它一句話也不肯說。我常常碰見這樣的電話。我幾乎每天聽見電話說一些它高興說的奇奇怪怪的話。
當我們去修理電話的時候,我們會碰見各式各樣的人,有的人以為我們是賊,把我們仔細看守著。有的人以為我們要表演馬戲了,就把頭探進我們的帆布袋,看看會不會有一隻獅子跑出來。當我們拿出來的不過是一條電線,他們顯然很失望。
很多人喜歡請我們喝汽水,我們每天平均要修理十個電話以上,所以會一連喝十次汽水。有的人正在煮紅豆沙,也就把紅豆沙給我們喝。
船過赤道的時候,正午的太陽照在頭頂上。天氣異常熱,吹過來的風也像煮過了一般,海面上冒起一層白色的水蒸汽,海面的水,特別平靜,如一塊玻璃。船上的冰庫裏是冷的。冰庫裏存放著食物。除了冰庫,船上的餐樓上有冷氣調節,在餐樓裏坐著的幾個人,從室內一走出來,立刻打了兩個噴嚏,竟都傷風了。船上的人都流很多汗,汗水滴在眼睛裡,眼睛隱隱痛起來。
船在赤道上航行,車房的溫度從正常的一百三十度升至一百七十度,阿游每兩小時即跑到浴室裏去淋水。不過,水也是暖的。木匠的房間內有一棵鐵樹,那鐵樹,當船經過赤道,突然開了一朵花。
船過赤道的幾個晚上,阿游吃的是烏賊粥。這些魚是海員自己捕捉的。當船離開候斯頓,經過坦泊,船泊在海中心。晚上,大家亮起五百枝燭光的燈,照在海面上。船側垂下一道小吊橋板,站著三個人,每人手中拿著一個網。冰庫裏那些不再新鮮的魚及吃剩的麵包屑都捏碎了扔下海去。烏賊就游來了。牠們白白的,在水裏游泳的時候,向前滑行一段行程,又朝後退一段路,好像在作一種舞蹈。網把牠們撈起後,牠們噴出一條條的墨汁,染得站在橋板上的人滿身都是墨。這些烏賊,當船經過赤道,都變成粥料了。
船過坦泊,經過古巴,繞過巴拿馬。阿游見著海面上佈滿遊艇和漁船,然後船經過西印度群島、千里達,沿著巴西長長的海岸線,經過薩爾瓦多。如今,船到山度士去加油加水。當阿游站在甲板上,他看見黑夜中遠遠浮現一座城市,那是一座海上的城,點綴了無數的燈盞。是我城嗎,是我城嗎。阿游忽然喊。他以為他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來了。
巴西沿岸有無數的沙灘,它們如一隻一隻伸展巨翼的蝙蝠。船在山度士拋了錨。有一艘扁而長的加油船駛到東方號前面來,船上塗著油公司的標誌。還有一艘船載來水,又在水中加氯氣。
當船上油的時候,廚房裏不煮飯了。抽煙的人也不抽煙了。兩個小時之後,船喝飽許多油,儲夠了水,又添了新鮮的水果。船再南下。
海面上有時會有浪。浪翻上船頭,船在航行時左面一側右面一側。坐在餐樓吃飯的人,桌上都鋪了一條濕毛巾,以免碗碟在船傾側時滑落到地面上。
新上船的海員有的就嘔了。大家就對他們說,不要喝奶茶,多睡睡。這時,整個船搖來搖去,食水都變了黃色。水庫的水被搖得十分均勻,沉澱的雜質都不見了。
阿游沒有暈船。他看見有人依舊能夠在休息室裏作牌戲。休息室內的木架、椅桌都有鐵扣著釘在地板上,牌沒有,但牌能夠牢牢站在桌面,沒有跌到地面上。
船上的許多室有防水閘,當浪大的時候,防水閘即被拉上了。阿游不喜歡躲在室內,他會站到外面安全的地方看海。看浪把船提離水面。海裏的水,深的水很藍,淺的水都綠。
阿游並沒有碰見許多大浪的日子。他常常見到的海如一大片豆腐花。當船經過,人字浪不斷伸展開去。阿游看見魚,紫魚喜歡跟在船旁邊轉。魔鬼魚有尾巴,從海面飛起來的時候如風箏。海豚是成群結隊的,像水中的羊群,巨大的玳瑁會數十隻游在一起,像鴨子。
阿游翻開地圖。他在其中一個名字的上面打了一個巨大的圓圈。那個地方,名叫布爾諾斯艾利斯。阿游看看地圖,這是阿根廷,這個形狀像一條長長鱷魚尾巴的國家,足足佔了南半球長達三十五度緯度的國家。終於到阿根廷來了呵,阿游說。
船泊在布爾諾斯艾利斯的碼頭上。白天,一個碼頭工人也沒有來。晚上稍後,他們才絡繹到了。阿游看見他們都穿得整齊,雖然是碼頭的小工,可都穿著大衣,裏邊是西裝,還結上領帶。他們的態度溫和,說話也沒有特別提高聲浪。當他們到碼頭後,才去換過工作的衣服。
碼頭上停著貨車,起重機每次抓起半噸的肥田料,放在貨車上。船上的大副突然忙碌起來,他站在甲板上看著那些貨物運上岸去;二副也忙碌起來。他跟著大副一起指指點點,像鐘擺一般走來走去。三副也忙碌起來了,我們這船有四十八個人,他報數目。護照到期的要登記了。醫生要來檢查了。當船一泊岸,許多平日好像無所事事的人現在都站了出來。
阿游沒有事情做。他擠在其他沒有事情做的人群裏,等待上岸。海關的人也來了,阿游分得一張上岸證書,他在一張紙上按過了十隻手指的指紋。不是一隻大拇指嗎,怎麼是十隻手指呢。阿根廷真是一個奇怪的國家了。也許,阿根廷的人喜歡搜集指紋,阿游想。如今,阿游的兩隻腳又站在堅實的路上了。腳踏實地是一種舒服的感覺。
悠悠一直喜歡在肥沙嘴的街道上逛。她喜歡看店,不管甚麼店,她總去站在店外看一個仔細,又想知道店裏各種東西的前因後果。譬如說,鮮花店,悠悠就想知道,那些乾了的花,怎會乾得那麼健康。
店裏老是有許多東西,有的巨大,有的細微,這一切,都足夠悠悠每個星期日下午看幾個小時。有時候,悠悠會和阿髮一起到肥沙嘴走來走去,她們會一面看店一面吃冰棒。阿髮於是就問悠悠了:
——到了六十歲
——你還吃冰棒嗎
當她們經過一座兒童遊樂場,阿髮進去坐在鞦韆上,悠悠也坐在一個鞦韆上。她們這樣子坐著,盪著鞦韆,度過了一陣快樂的時光。阿髮忽然又問悠悠了:
——到了六十歲
——你還盪鞦韆嗎
然後,她們沿著一座大廈的走廊開始走,她們從一道電樓梯上來,推開一扇玻璃門,來到大廈的裡面。她們會看見一間擺放許多古董的店,店裏的書桌、屏風、燈盞,顯然都已經很舊了。悠悠覺得這所有的壁櫃、木箱、茶几,每一件物品都充滿故事和傳奇,這麼多的桌椅櫃凳聚在一起,好像睡得正熟,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才會醒來。悠悠也會問阿髮:
——當我六十歲
——你還接受我嗎
——當我六十歲
——你還容納我嗎
悠悠喜歡古董店裏那有一百多個抽屜的大木箱,每個抽屜的上面都寫著名字:川貝、枇杷葉、北五味子、款冬花、白蜜。花和草和葉的名字,悠悠嗅不到木箱的藥草味,這個奇怪的箱子,以前是在甚麼地方的呢。
在古董店的旁邊,是一間鮮花店。今天,這店裏擺了一店同一系統顏色的花,粉紅、紫紅、淡紅、淺水紅,好像整間店都是荷花桃花。因此,阿髮說,這店像極了一個巨大的草莓果子蛋糕。
靠近窗櫥的這一邊,放著一個大的瓶。阿髮說,這個瓶好像她見過的裝沙濾水的瓶。但是,這個大瓶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