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果,如果能夠和你在電話上嘩叫一陣,豈不快哉。)
阿游到了候斯頓已經五天了。阿游喜歡航海。阿游喜歡船。我要到世界各個角落去走走,阿游說。當阿游和阿果一起上課的時候,無論上甚麼課,阿游總是把一本地理課本放在桌子上。課本裏有些明信片式的風景畫。金字塔,駱駝;剛果,獅子;巴西,足球。書本說,剛果是熱的。熱,怎麼樣的一種熱呢,阿游不曉得。
——我必須自己去感覺
阿游這就決定了。阿游喜歡流浪。他於是拋開書本。當阿果在學校裏的操場上踢足球,阿游坐在家裏把電燈電風扇、冰箱電爐拆開來看,然後又把它們裝合起來。當阿果在家裏溫習測驗的課題,阿游進了一間專科夜校去讀有關電器的工程。當阿果準備參加會考而不能夠常常去游泳,阿游和學校告別,到一間船公司去做工了。阿游在船上做電工。阿游喜歡船。
這裡是一個港,每天有船到這裡來。有的船到這裡來裝卸貨物、購置糧食、貯備食水;有的船到這裡來修理、上油。各式各樣的船,打著不同的旗號。船們每七年需要一次大修,每四年需要一次小修。船於是到這港口來作檢查了。沒有健康證明書,船不能出海。
阿游學會了檢查船,他向別的工作人員學習有關船的各類電器知識,如何裝電線、安裝電錶、保養電機、檢查電壓、修理自動發電機和配置電板。
阿果考過了會考,得到一張中學畢業證明書。阿游在船上實習了兩年,得到的是一份離職證明,以及海事處發給他的一本紅薄子。他得到了一家船公司年半的合約,得了一個月上期的安家費。阿游把百分之五十的薪水交給母親,自己帶了餘下的一半,買了兩件厚大衣,六套新的內衣褲。他收拾起自己的行囊,攜帶一件舊的棉襖、幾本電器參考書、一幅世界大地圖、一架攝影機、一架錄音機,上了一隻叫做七幾七的飛機。
——開始集郵吧
阿游對阿果說。在飛機上,阿游打開地圖不停看。他希望能到地球的每一個角落去。他在圖上起程的港口打了一個圈。這幅地圖,將會佈滿密密麻麻的圈點和航線吧。阿游和另外四個同伴一起坐在飛機上。他們是水手,阿游是電工。
坐在阿游前面座位上的是兩個年輕人。阿游不知道他們要到哪裏去,也不知道他們是去讀書還是去做事。他只聽見他們說:這擠逼骯髒令人窒息的城市,我永遠也不要再回來了。
阿游看著底下的港口逐漸遠去。然後是一片白色的海洋。再見了呵,阿游說,我摯愛的、又美麗又醜陋的城。於是,阿游翻開他的地圖。
飛機經過一座山,在山上繞了兩個圈,阿游看見山上蓋著雪。天色入暮,夕陽西斜。從機上看下去,阿游看見街道如井田。當飛機降落在東京機場,阿游和他的水手朋友一起在候機室內等待轉機,他看見坐在他前面的兩個年輕人,他們忽然用英語問他:你是日本人嗎。
阿游又換了幾次飛機,經過檀香山、夏威夷、麻省,最後,到了候斯頓。
(阿果:這是我寄給你的第一張明信片。明信片正面的那塊黑麻麻的石頭,很普通的樣子,如一塊煤炭。它是月球岩石。
這裡是太空中心的陳列室,四壁掛滿圖片,地上鋪上純白地氈。我看了幻燈片。阿果,如果我們可以到月球上去旅行,豈不快哉。)
阿游見到了他等待的船。那是一艘巴拿馬貨輪,船尾上有船的名字:東方號。船身黑色,甲板紅色,瞭望臺白色,煙囪有一半黃一半藍。這船,當阿游看見它時,它停泊在候斯頓河上。
這船在海上已經航行了兩年,船上有很多人。阿游上船報到,見過了船長,又見過大副。這船上每一個人都是中國人。有的是航海學校畢業的專科生,有的是普通水手。
東方號打著空船從紐奧連來,到這裡來裝肥田料。近岸的貨倉伸出一條粗厚的運輸帶,搭在船上,嘩啦啦地卸了滿船一萬七千噸的肥田料。當阿游上船的時候,他看見肥田料一顆顆圓如煤炭,黑的,落在船倉裏。肥田料好像月球岩石,阿游想。
阿游有一間自己的房間。房間裏有一張床、一個衣櫥、一張長沙發。床和櫥和沙發都緊釘了在牆上,船即使大力地搖擺,它們會仍站在固定的位置上,一動也不動。阿游還有一張書桌。桌子有一個大抽屜,四個小抽屜。桌面上有玻璃。阿游把他的六十六磅重的行李放在房間內的地板上,把大幅的世界全圖攤開,壓在玻璃下。這地圖,如今已經多了幾個圓圈的符號,在圓圈和圓圈之間,有一條曲了數折的紅線。離開我生長的城那麼遠了呵,阿游說。母親收到了我的信沒有呢。
——有沒有信呢
當東方號泊在候斯頓河上,船上來了新到的海員,眾人同時發出了這樣的問號。
——我們的城怎樣了呢
——我們的城別來無恙吧
他們又問。
阿游和一起來的同伴把帶來的信件交給了船員。他們也帶來了城市的消息,那是幾份報紙、一些期刊、周報、雜誌。眾人搶著圍在一起閱讀。原來有很多的劫匪呀,看著報紙的人搖搖頭。這麼多的難民,怎麼辦呢。另外一個人把報紙撕開了,拿起一頁站在一邊看。
有的人沒有搶到報紙,他們圍著阿游,以及和阿游一起登船的水手。給我們一些口述的新聞吧,當你們離開城的時候,城怎樣了呢,他們問。阿游於是告訴他們一些他知道的事。
來了很多的難民。有的是幾十個人一起來,乘飛機來,都已經離去了。有的乘船來,上千的人。乘飛機來的難民,住在城內的一個營裏。乘船來的難民多,他們住在郊外的軍營裏。
軍營內有營幕,有平房,四周有鐵絲網。從早到晚,鐵絲網的兩邊都站滿了人。許多人來找親戚朋友,把眼睛放在每一張臉上。找到親人的人就站在鐵絲網外和親人說話。
——我們一定替你想辦法
——我們一定為你辦手續
他們說。到了晚上十點,他們仍站在那裏。鐵絲網外還站著一些別的人,這些人並不是來找自己的親人,他們也不是記者。他們只在鐵絲網外走來走去,對裡面的人輕聲地說:
——要換甚麼嗎
——手錶嗎
他們有時從鐵絲網的洞孔中取過一隻手錶,三十塊錢,他們說。離鐵絲網外甚遠的一間金舖子,忽然忙碌起來了,在一天之內換進了價值數萬的黃金。都是一兩一兩的金子。
船抵岸的那天,有一名婦人在船上誕生下嬰孩。船泊岸後,嬰孩被送進醫院裡去護理。然後,嬰孩可以出院了。醫院說:母親來把孩子領回去吧。可是,並沒有婦人來領回自己的嬰孩。
在軍營裡面,他們每人分配得一張床,有的是帆布床。他們就把帆布張開,把釘孔穿進木架。他們每人有一雙筷,有一個鐵碗,每天吃飯的時候排隊,他們在一間大的房間內選擇衣物,房內滿滿是衣服,他們可以高興拿多少就拿多少。
有一家人許過願,他們說,如果能夠活著離開這個城,要吃素幾多幾多年。於是,他們倒很多的醬油在飯裏。
有一個人,他是巴比龍。他把自己藏在一個飯桶裏。他們每天吃的飯,用一個巨大的木桶盛著,那桶有一張桌子那麼高。如果要把飯扒鬆,要用一把泥工用的鏟。每餐飯後,軍營會把飯桶集中在一輛大車上,運回來的地方去。有一天,他們看見巴比龍躲在車上的一個飯桶裏。車在路上行駛,巴比龍推開頭頂上的桶蓋,一站站起來。眾人於是把他送到一間獨自居留的房間裏,只給他白飯和白開水。過了一天,有人看見巴比龍爬上了鐵絲網。這是一隻無法飛行的蝴蝶。
在東方號上,一共有兩名電工,一名是大電,一名是小電。阿游是小電。電工的工作是負責管理整艘船所有有關電器的事物。當大電說,跟我來吧,阿游即跟他去了。當大電說,去檢查發電機吧,阿游就去檢查發電機了。
他的工作由每天早上六時半開始。阿游起來之後,即去巡視走廊、公眾的地方,及所有通道,去看看燈們是否無恙。船上的燈無論白天或夜晚都亮著。當阿游把所有的燈看過,即回到自己的房間來。而這時,大概是七點鐘了,到了七點鐘,侍應生來了。他會敲門進來問:早餐喜歡吃些甚麼呢。
早餐之後,阿游又開始他的工作了。他於是到艙底的一層去,看看總電掣板。在這板旁,有一個小的箱子,阿游必須去看看箱裏有沒有紙條留下。那是大電留下來的工作指示表。紙上會寫上有甚麼要修理、有甚麼要檢查。當阿游找著紙,就照紙上的指示去工作,把一切修理妥當後,在紙上簽個名,放入另外一個小箱子內。
在這個時候,阿游還要做的是檢查船上的發電機,他通常用手去試探機器的溫度。
他也要看過船艙的通風系統、走火燈、警報。如果一切正常,如果沒有甚麼特別的電器需要修理,阿游早上的工作就完成了。
東方號上的海員都是中國人。有一半是講國語的中國人,另外一半是講廣府話的中國人。在整船人裏邊,青年人顯然比老年人多。有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