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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見了甚麼呢

母親問。

母親坐在一張搖椅上。我說我看見了砲。在城堡的牆頭上,我看見它們並列著。當它們發聲,我相信它們會震撼整座城。我說我看見的砲是黑色的。雖然是夏天,是正午,它們觸手溫暖,如一座睡熟了的火山。山裡面好像有沸騰的岩漿,但山是睡著了。

母親認識的砲不是暖暖的,而是熾熱如火。母親認識的砲已不是睡熟了的火山,而是醒的。砲把奧運會運動場轟起一個一個盆形的陷洞,砲使整片平原的桃花猛烈地焚燒。火車站滿地散落單隻的鞋。(如果你從南站來,你知道。)

一個母親喊著小女孩的名字。小孩子自己背起一個布袋,裡面放了她自己的衣物,和數日的乾糧。小孩的衣服上縫上一方白顏色的布,上面是毛筆書寫的名字。小孩的名字、父母的名字。還有出生的年月日、省籍、和一個不可測知命運的地址。(如果你從南站來,你見過。)

——你看見日出麼

母親問。

我沒有。我沒有到山上去看日出。因為天色暗下來了。我永遠無法預測我的運氣。當我們離開古城,我們和一群砲道別,繼續登上另外一座大山的小徑,走了另外四小時的路程。雨漸漸落下來了,那是小點子的雨,如一幅濕了的網,掛了在頭上。因為雨的緣故,我們沒有到更高的峰頂上去看日出。

看日出,就像是尋找一個希望,母親說。看日出的人總是在夜晚三點多就起來了。四周是空茫茫的,許多人聚在一塊兒,拿起手電筒,跟隨帶路的人朝山上走。各人穿上厚的衣服還在說:可真冷呀,而那是八月,是炎夏。

人們在山頭上等。如果這是一座峰嶺環抱的山巔,遠方的雲先亮起來了,你會以為那是晚霞。當所有的雲明艷起來,白日忽然浮在山坳中間了。

沒有人看得見白日的形狀是圓是方,它的光芒是那麼濃密刺目,你無法逼視。你只能感覺,白日是甚麼樣子的呢,它像一塊旋轉迅速光度猛烈的七色板。

母親喜歡海上的日出。坐在堤岸上的早晨,天是白的,白得帶點透明的樣子。那已經是早晨,應該是六點了。海面遠處升起一個白的圓球。它忽然從水上躍起來,彷彿這一躍騰,是從水裏冒出來的一般,因此激起了若干水花;又好像有一個人,從一碗糖水裏取出了一枚湯糰。那白球一點光澤也沒有,像一團雪,像一個正待被放進爐裏焙烘的麵粉餅。那白球也像月亮,從海面上緩緩上升,如一架攝影機拍下成千的呆照連接了在一起。浮在天際的白球,是那麼柔弱,那麼蒼白,然而突然發射出許多炫目的光來,眼睛立刻再也看它不見了。

我沒有看到日出。我們在山頂的一塊寬闊的平地上紮了營。這天,我們煮了菜,菜是從經過的田裏摘的,我們還摘了一些木瓜。細細的雨下著,我們在四周散步,附近是一片茶園。矮的茶樹伸展出許多小枝椏,新的葉子都被雨洗得菜葉一般綠,老去的葉子顏色卻暗了。

——你還看見甚麼呢

母親問。

母親輕搖一把草扇。我說我看見獄中的犯人。他們穿著深藍色的布衫和短褲,有的赤著身體。他們在路上工作。我看見他們栽樹,掘泥洞,把樹放在泥土裏。我看見他們鋪路,推著一輛有兩個把手的獨輪車。

當我們從山上回來,我們沿著水庫的引水道走,我們走進植林區,林裏沒有路,我們幾乎迷路了。那麼多的樹,各種的樹葉可以做成一本厚簿子的葉形葉脈標本。

我不記得我們怎樣從植林區出來。那是一座迷宮,但它美麗。如果我不能從林間出來,我絕不會後悔。我們看見外面的路,朝外闖,竟出來了。我們經過一座監獄,一座不設防的監獄。獄中的犯人在引水道的附近工作。當我們看他們工作,他們有的問:你們有煙嗎。有煙的人就把袋中的香煙給了他們,他們即時抽起來。得到煙的時候,他們對我們說:謝謝。

母親記起了兩張臉。當她從一間麵包店裏出來,手裏抱著一個長條子的麵包。她並沒有走完一條街,就有一隻黑手伸到眼前來,把麵包一提一抽,手即不見了。她看見手裏握著的空紙袋,呆了一呆,然後四面找尋拿走麵包的手。她看見前面路燈下站著一個瘦小的男人,戴著一頂蓋住了許多亂頭髮和半個臉的帽子,露出兩隻像要掉落下來的黑眼,瞪著她。

那個人,並沒有奔跑,只站在燈柱側,把麵包不停地塞進自己的嘴巴,使勁地嚥起來。那麵包是那麼白,他的眼睛更黑了。握著剩下的一小截麵包,那人就站在燈柱下,望著她。(如果你從南站來,你知道甚麼叫飢餓。)

另外一次是神色憔悴的一個人,站在街角上。當她獨自經過的時候,他說,把你的銀包給我。母親持著銀包的手突然就空了。她說:那麼,我怎麼活呢。神色憔悴的那個人,打開了銀包,取出了所有的錢。他的臉的顏色像一隻用舊了的竹筷,臉上有很多皺紋,眉毛和嘴巴像極了倒翻轉的筲箕。

我怎麼活呢,我也夠窮的,她說。他對她看了一眼,愁苦的臉緊皺著。他把取出的錢抽出兩張,把其餘的放回錢包,還給她,匆匆走了。(如果你從南站來,你知道甚麼叫貧窮。)

如果你住在漁港,你知道甚麼叫暴力。一個年輕的人,嚼著口香糖說,啊,只有這幾十塊錢嗎。吃我一刀。

——你看見了廟麼

母親問。

母親見過廟。有一座廟,她說,沒有樑。那是一座建築奇異美麗的廟宇。整座廟是磚,一塊一塊的磚由地面砌起來,砌到頂上。頂上是拱形的,像橋洞。廟裡面沒有樑,抬頭只見一彎一彎的弧,在正殿的中央,朝廟頂看,可以見到一個天窗,是一個空洞。

有一座廟,廟前是一塊石壁也似的山。山前的流水淙淙響著,山壁上刻著許多佛像。有人說,這山從別的地方飛來。一覺醒來,山就在了,連同山壁上的佛像,連同山腳下的泉水。來看山的人,喜歡走進山洞裡,仰望山洞裡的一個小孔,陽光從不知甚麼地方透進來,人們從洞裏可以看見一線天空。

我看見廟。當我們清晨起來,細雨仍下著。我們收摺起營。我們吃乾糧。然後,我們就去看廟了。我們看見廟裏有煙。爐裏插著

大束的香枝,廟的附近有許多小攤子,零售治病的香木、唸珠和可以吃的黃豆。

阿傻說不如去求一枝籤吧。他不知道從甚麼場所拿來一把香,插在香案上,又去把籤筒雙手執抱,然後跪在蒲團上搖響了。骨落骨落,不久就有籤落在地上了。第一次籤落了兩枝。阿傻把籤拾起來,放進筒內,又搖一次,這次,他搖出了一枝籤。

——你求了些甚麼呀

大家問。

——天佑我城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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