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公眾假期,放假

——如果上班,雙薪

督察說。他手裏拿著一張紙。他又拿起一枝筆,對著紙上的名字劃著圓圈的記號。他這麼做,好像手裏拿著的是一份動物報。他對大家說,假期來啦,誰願意上班,誰願意放假。

——放假,我要放假

我喊。

——放假,當然要放假

又有一個喊,也喊的那個人是麥快樂。麥快樂總是選擇放假。工作時工作,遊戲時遊戲,他說。他又說,放假的意思就是因為我們每天工作,太辛苦太悶,所以,給我們假日去休息去遊戲,因此,應該選擇放假。

到假日,麥快樂就快樂了。他會找來阿傻,阿傻的朋友,以及,阿傻的朋友的朋友。大家都穿上便服,膠底鞋,大清早即往郊外跑。他們有時去爬山,有時去捉蟹,有時跑到離島。這個島城有許多離島,所以,麥快樂總有地方去。

關於離島,麥快樂會從口袋內掏出相片來給大家看。你們看,他說,上次,我們就是到這個地方去的,這個島叫大苔島,島的附近有許多浮著的苔。我們一起吃泥蜢粥,粥裡面全是魚,有尾巴有身體的魚。在照片裡面,麥快樂正在吃泥蜢粥。那碗粥,露出四條魚尾巴。

在麥快樂的旁邊,坐著十多個青年,大家一起也吃粥。其中一個是阿傻,他正拿起一條完整的魚骨頭,說是要帶回家去印一幅版畫。

阿傻喜歡遠足,每次一定帶著他的照相機,照相機裏裝上可以拍攝七十二幅照片的膠卷,對於無論甚麼景物,只要他高興,就嚓的一聲攝下來。他從來不理角度距離,有時甚至連光線也不很尊敬,因此,他拍的照片,都是非常即興的。

麥快樂的若干照片,就是阿傻拍的。比如說這一張,拍的是美麗澳。照片裏的麥快樂正和一群人一起提著鐵鏟掘山泥。我們幫助度假營開山,麥快樂說。麥快樂和阿傻一起參加過冬令營,所有的人七點鐘就起來做早操。那時候是冬天,是嘴巴呼出白霧氣來的十二月。冬令營的棉被比羊還可愛。因為這是一張很即興的照片,所以,很是可惜,照片裏的人都不見了頭。

——你的願望是甚麼

有人問麥快樂。

——到處去走走

麥快樂說。當別的人說「到處去走走」,說的人指的可能是荷蘭,要看的是荷蘭的風車;或者,指的是西班牙,要看的是西班牙的鬥牛。不過,麥快樂說的「到處去走走」,指的卻是足下這個小小的城市。

在這個小小的城市裏,其實有許多地方可以去走走。每天有那麼多遊客到這裡來,還有不曾來正期望能夠來的人。人們到這裡來,想來看看這裡的漁船、來看看海港、來看看炎夏白日下的沙灘,以及夜晚滿城燦爛的燈色。

而我們,終日行走在幾條忙碌的大街上,擠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只見許多蒼白的臉。於是,有人就說了,到巴黎去吧,到羅馬去吧。對於這個城市,你是否不屑一顧。

假期來了,我們這次是去露營,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一個大的離島。我們去生活兩天。如果你喜歡划艇、爬山、躺在草地上看星、胡亂唱歌,就和我們一起起程吧。如果你有一個背囊,帶你的背囊一起來。麥快樂說。

我有一個綠色的背囊,每當我要去遠足、去露營、去度一陣子的假,我即把背囊從一個抽屜裏找出來。我會把它揚開,反轉袋

裏,看看有沒有蟑螂在裏邊露營。然後我會把露營的物事都塞進背囊裏。我有時考慮:帶一件布衫還是兩件;又考慮,雨衣究竟帶不帶。

我娘秀秀總是說:帶雨衣去,誰知道天氣會怎麼樣。她又總是要我帶兩件布衫,好多些替換。我照做了。母親繼續說她每次說的同樣話,爬山要小心,不要獨自在深水裏游泳,不要和別人打架。我說我會的了,我於是背著綠色的背囊,和麥快樂,以及麥快樂的朋友,還有麥快樂的朋友的朋友,一起去露營了。

依照平日的習慣,母親會給我幾十塊錢放在口袋內。這次,我對她搖搖頭,我說我自己有了。我可以自己請自己去露營了。

我沒有營,麥快樂的朋友有。我沒有睡袋,麥快樂的朋友的朋友有。我在離島輪渡的碼頭上見著麥快樂,他一早就到了,他和他的一干朋友們一起站在欄桿旁邊。他背著一個模樣如一隻鱆魚的背囊,掛著水壺,一隻手拿著一枝木棍,另一隻手正把一包炭提起計算一下重量,然後又放回地面。

我見到阿傻,他穿上一件橫條子的布衫看來如一名水手。他對我說他叫阿傻,我對他說我叫阿果,我們就認識了。他正在手拿一個照相機,這裡攝攝,那裏拍拍。當我們隨意談談,他問我,天臺上現在一共有幾多盆辣椒了呢,它們胖不胖,顏色是不是鮮明。

碼頭上站著許多人,他們的服飾鮮明,我看見許多的橙紅色和檸檬黃。這種顏色,在學校裏是沒有的。在學校的黑板前面,顏色不是黑就是白。夏天是白,每個人如一枝枝的粉筆。冬天是深藍,每個人如一塊塊的黑板。

碼頭上傳出一陣擴音器的聲響,不斷催促大家上船:直航的輪渡十時正起航,請上船,請上船。有人奔走,有人嘴巴裏匆匆塞進最後的一截豬腸粉。輪渡終於響起嗚嗚的笛聲,告別碼頭。

這時,在一個荒蕪的離島上,正有一個人,站在沙灘上。這是一個很小的島,島上沒有屋子也沒有居民。昨天,一艘小船,把這個人送到孤島來,給他一點食水,讓他攜帶一點火柴、米、罐頭、飯盒、匙和叉,然後,船開走了。

這個人,並不是被放逐的囚犯,也不是來接受懲罰,他是到孤島上來過三天獨立的魯賓遜式生活,這是青年領袖訓練營的課程之一。孤島原來是訓練青年領袖的。在過去的幾天裏,他曾在營內生活,每天五點半起來,和其他受訓的青年一起,穿著泳衣、白鞋,繞宿舍的場地跑十個圈。然後跑步到碼頭旁邊的海灘去,浸在水裏。即使是嚴冬的十二月,他們也必須浸在水裏。

當他們從海灘回來,他們沐浴,洗臉,清潔宿舍的門窗,洗擦地板。整理妥當之後,他們齊集在操場上升旗,旗的圖案,是一個藍色的羅盤。每天,校長會來訓話。所有的青年領袖要緊記自強不

息勝不驕敗不餒克服困難。然後是早餐時間,麥片、雞蛋、粥,每個人都吃得飽飽的。

荒島上的早晨,麥片、雞蛋、粥,就成夢想了。一個人要在孤島上過三天,那種感覺是很奇怪的。四周沒有一個人。可以和誰聊天呢。可以自己唱歌,在山上奔跑,在海裏游泳,但沒有人可以交談。

站在荒島沙灘上的這個人,昨天遊了一天泳,衣服濕了不久曬乾了,乾後又浸在水裏濕了,他只有一件雨衣,沒有其他的衣服。他在沙灘上捉蚌,找樹枝來捉魚,用各式各樣的方式來消磨時間,只見日升日落,一天過去了。

他沒有錶,因此沒有時間觀念,現在是上午八時,還是下午三時,他不知道。他在沙灘上睡了一覺,睡得很久,以為醒來時一定是夜晚了。可是當他睜開眼睛,明亮亮的白日依然在頭頂上。他這樣子睡睡醒醒許多次,睜開眼睛依然是白天。

在他的行囊裏,有一本筆記本子,他可以寫日記。他可以帶書來看,帶紙來畫圖畫,但他沒有。他以為三天會容易過去。游泳、捉魚、睡覺許多次,才只過去了一天。他這時想,最好是身邊有一本厚的故事書。但他沒有,他只有一本小小的記事冊。記些甚麼呢,記無所事事的無聊,還是,在無論多麼難以度過的處境之下,還是挨過去了呢。

他把樹葉放在太陽下曬乾,捲起來,捲成一枝煙的模樣。他有火柴,因此把煙點燃了抽起來,一個小時之後,他的喉嚨痛了,聲音也啞了。他終於放棄了自製的香煙。

現在,他站在沙灘上,把一塊一塊小石拋擲進海裏,他一次又一次數石片能激起幾次水花。他不時看經過的漁船,從船的顯現看到船的隱沒。他還看見離島的渡輪,載著許多人到別的島上去度假。他也許看到我阿果。

離島的輪渡經過無數小島,偶然,船經過一個孤島,輪渡上的搭客看見島的沙灘上有一個人躺著曬太陽,看見的人就說了:這樣的生活太舒服了。而躺著曬太陽的人則說:這就是當領袖的滋味麼。輪渡不停地朝前駛去,把孤島拋在海中心;不久,抵達遠方一個有許多居民的熱鬧的小島。

我們從輪渡上下來,經過許多人排著隊的公共汽車站,經過堤岸,走到沙灘上。有人在沙灘的堤上騎腳踏車。沙灘上今天有許多少年。他們游泳,或者把沙堆成各種城堡。有一些少年蹲在沙灘的主要通路上,面前放著貝殼和蚌。買一個貝殼的指環吧,買一隻活的海膽吧,他們說。阿傻把一隻海膽看了半天。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爬山露營呢。沒有水喝,要曬太陽,你挨不挨得住。他問海膽。海膽不響。阿傻說,算啦。你又不是駱駝。結果,阿傻沒有買海膽。一個桶裏的蝦不時噴出水來,把他的褲管沾得滿是水。

這是一個寬闊的沙灘,從這邊開始走,可見一些食物的小攤,有賣魚蛋麵和豬皮的,有賣鹽焗蛋和雞翼的,有賣甜糕和軟餅的。經過這些攤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