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醒來,你是躺在一件郵包上。郵包由一塊很大的塑膠布包裹著,那布是透明的,所以,你看得見布裏裝著的原來是一張公園椅。而且,你還看得出,這公園椅是橙色的。當你醒來,你躺在這麼的一張橙色的被塑膠布裹著的公園椅上。
——怎麼會睡在公園椅上的呢,你說。
——怎麼公園椅變成包裹了呢,你又說。
你揉揉眼睛,坐起來。這裡是一個候車站。今天,候車站前面一個人也沒有。於是你想,是了,今天一定是假日。在這個地方,到了假日,有些地點會四面圍隔起來,把整條馬路開放給行人走來走去,不受任何車輛威脅。想到這裡,你伸了三下懶腰,打了五個呵欠。你坐在公園椅上兩邊看看,四周並沒有人。
那邊也是一個候車站。候車站是一件如雕塑品一般的交通標誌柱。你看見它如今整個也變成一件郵包。外面是一層朦朧的塑膠布,布外面還有繩子,綁著結。這候車站也許要寄到甚麼地方去展覽了,你想。
現在,你用平常慣使的步伐走路,走了沒多遠,你看見一輛雪糕車,也由塑膠布包裹著。你想伸手去取一杯雪糕吃,但你拿不到。你努力嘗試把繩結解開,又失敗了。這是一種很奇異的結,你從來沒有見過。你想用力去撕開,也沒有成功,這不是普通的塑膠布。你看著滿車的雪糕,一點辦法也沒有。
把公園椅、候車站、雪糕車都變成郵件,大概是某個城市要舉行一次「大街」的展覽會了,你想。那麼,還應該把這些也寄去,比如說,隧道、斑馬線、交通燈、警察亭。果然,當你向前面走一陣,你看見交通燈斑馬線警察亭,一條隧道,都分別用布包好了。
你想找過路的人問問,是甚麼地方要舉行城市景色實物展呢。可是,你並沒有碰見人。今天,馬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你決定還是去買張日報看看。當你走到報攤,你看見報攤和賣報的小孩一起又成為郵包。是了,連報攤也要寄去展覽的,你說。你決定打電話去問問民政官。當你走到電話亭前面,原來電話也變成了郵包。
真是一個奇怪的展覽會,你想,也許是要把整個城市也寄出去參加展覽了。你於是到處去看,想知道一下,還有些甚麼也變作了包裹。你看見所有的東西都已經被塑膠布包了起來,外面紮著繩。膠布是透明的,每一件物體,你可以藉它們原來的體態逐一辨認出來,它們的顏色,遠看都是一片灰色,近看如被流水濾過的樣子。
你常見的景物,比如一座座的樓宇、機場、跑道、渡海輪碼頭,如今都分別被仔細地包紮。它們有的被包紮成一件巨大的包裹,有的則分門別類,一件一件獨立地站在那裏。好像有一個人,一名特別的縫衣匠,在一夜之間,替城內每一件物體縫了特別的衣裳。
你沿著大街走,你依然認出大街的面貌,因為它原則上沒有任何變更,只不過,你像投入了濃霧的早晨。你來到一幢高樓的面前,你看見它沒有例外,早已成為郵包。這地方是你每天來上班的地方,你對它早已非常厭倦。因此,你看見它成為包裹,成為和你有了距離的物體,那樣地隔著,你竟高興起來。你想起這樓宇內的一張寫字桌,桌旁邊的打字機,抽屜內的文件,以及,室內的一些臉,不過是一覺醒來,竟輕易地統統擺脫了,實在很意外。
於是你開始踏步回家。你走了一段很長的路,走了許多時辰。平日,你會乘搭車輛,但今天,街上的車輛很少,你見到的車,都是綑紮了的包裹。你回到居住的地方,迎面幪著一塊巨大的塑膠布,你看見你熟悉的窗子就在布內,它和其它無數的窗子一般,在灰白色的布幕裡面,如疲乏的眼睛。你站著,看了一會,然後說,啊,那麼可以去流浪了呵。你一直希望獨自去流浪。
現在,你朝市郊走去。沿路上,只有你是活動的物體,一切都是靜止的,風也不動。你看見一些空的塑膠袋浮在天空,裡面甚麼也沒有,你相信它們包裹著的會是風。而另外一些浮著的包裹,你看見裡面是雲。
你經過一道圍牆,連牆的影子也被塑膠布蓋著,纏紮成一塊巨大的墨。你從墨上面走過去。你一直走,走了很久。你遇見一個湖,和湖畔的矮屋子。湖上有兩條堤,堤上長著楊柳。在湖的一岸,有一個小攤子,排滿了泥土氣息的手織籃,那些籃都織得精巧。攤子的旁邊,坐著一個人。這湖這堤,這掛滿小籃子的攤,以及湖畔的矮屋子,也落入包裹。你想拿一個小籃來看看,但你伸手觸著的卻是塑膠布那種透不過空氣的漿糊的感覺。
——早啊
你對坐在小攤子旁邊的人說。從今天早上起,你並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坐在小攤子旁邊的人顯然聽不見。他只是坐著,彷彿你早呵這句話,一開口,已被包裹起來了。
你離開這個湖的包裹的時候,你想和你平日常常一起聊天的朋友說一陣話。但你知道,你一定不能夠把他們找著。他們一定和你自己的家,你工作的地方一般,和昨天不一樣了。
你在路旁坐下來。你自顧自唱了一陣歌,唱完後,覺得四周很是荒涼。你站起來,在路上到處奔跑,又躺在地上打滾。然後,你又坐下來。就是這樣了麼,沒有別的了麼。你問自己。你忽然想起,樓宇內的那張寫字桌,有一個抽屜很緊,開啟的時候,幾乎要把整張桌子也拖到面前來了。這抽屜一定得把它弄妥,你想。
你又想起,家裏的冰箱裏還有兩片火腿,那是你每天用來夾麵包作早餐的。現在,你想吃麵包。你還想喝一杯咖啡。如果有一枝香煙,更理想了。但你看見這裡那裏,一切都像等待運走的包裹。
現在,你想起包裹的問題來了。把一切都包紮起來,並不一定是要把一切寄到外面去參加展覽。
也許包裹是為了防止污染。
也許,最近有人想出了保護環境的方法:把一切的東西都綑紮起來。這樣,外界的噪音,混濁的空氣,就無法入侵了。這情況,如同買回來的一條魚,要用一個保鮮袋把魚包著。或者,包裹是意味人們不相往來了。物體與物體,人與人,如果用塑膠布裹著,距離可以拉遠些,當彼此相隔成一個個更獨立的主體,摩擦相對地減少了。
這情況,就像一張盛載雞蛋有凹凸設計的硬紙板,雞蛋一個個被分隔起來,就不易碰碎了。又或者,包裹的原因是:城市要搬遷了。這城市,也許要搬到別的地方去,搬到比較理想的居住環境去。讓原來的城市,休養一個長時期,讓空氣、水源、草地、泥土,再次恢復生機。這情況,就好像一塊田,耕作之後,需要補充和休養。
你還想到包裹別的可能,比如說,它們像放在一條長廊兩邊各個門口前面的垃圾袋。你一直用一個個塑膠袋來盛放垃圾。當你繼續這麼想,你忽然聽見遠處有一種呼喝的聲音。
從早上開始,你不曾聽見過聲音,即使是鳥,即使是機器的馬達,即使是杯子擱在桌上形成的輕微碰擊的聲響。如今,你聽見呼喝的聲音,是一個人在叫喊,好像他正在努力伐木,或者鎚打空氣。
當你想到遠處也許有一個人,又相信會是人的時候,你立刻站起來,朝前面,沿著聲音追尋過去。你沒有步行,你奔跑。
前面空曠的泥地上,你果然找到你渴望找著的聲音來源。那是一個人,舞揮著一把劍。他獨自在那裏,把劍朝四周刺割,一面發聲呼喝。這人一定是在做他高興做的運動。他喜歡舞劍,你想。
你於是走到他附近,站在離他稍遠的地方看他。只見他把劍一次又一次朝四周刺去,並且朝他頭頂的天空用力割切;然後,他疲倦地垂下手來。他看見你,但因為喘息著,一時說不出話,直至他的呼吸慢慢平服。
這時,你有許多問題,你正要抽理一個緒端來問他,他卻走到你的面前。他給你兩件東西,一件是他手中的劍,另外一件,卻是一塊大的塑膠布。他說,隨你自己選擇吧。
你可以選擇塑膠布,把塑膠布揚開,自己走進去,讓布把你裹著,這麼,你就像其他的物體一般,成為一個包裹了。
你也可以選擇劍。用這劍,你可以把整個城市的包裹一個個割開,切斷那些把物體紮綑起來的繩索,割破那些封閉物體的布幕。但是,包裹非常多,而且繩和布是特別炮製出來的新產品;最奇怪的是,你把它們切斷割開後,它們會立刻自己縫合起來。因此,割裂包裹將會是一件你永遠無法完成的工作。
舞劍的人說,他既沒有能力割開繩索和布幕,又不願意成為包裹,他只好每天用劍對著天空割切,他想把天空割開一道裂口,好到外面去。
舞劍的人把兩件物事放在地上後,走過一邊,坐下來,不久,躺在地上。
——我很疲倦,他說。
他閉上了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現在,你不再思索包裹是甚麼的問題,你面對的問題是:
要不要也做包裹,
要不要把別的包裹割裂,
要不要把天空割裂。
你決定先坐下來。於是,你坐下。當你坐了下來,你對自己說,還是先睡一覺再說。於是,你躺下來,閉上了眼睛。不久,你就和舞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