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一扇門在這裡看看,那裏敲敲的這個人,就是阿北了。他現在是在替一扇門作體格檢查。那扇門是木門。因為天氣漸漸暖和起來,阿北就要看看門有沒有像一條胖毛蟲一般,體積忽然會脹些。於是,他拿了一把尺,量了門的闊度,又量了門的高度,門很穩定,沒有任何變化,阿北因此很滿意,
——所以哩,要做門的話
首先,木料一定要乾
阿北自己對自己說。當阿北要做一扇門,他會先準備一批優等的木材,然後把它們處理得像秋天的天氣一般乾爽,才拿來做門。
在木馬道一號大屋子的樓下,就有這麼的一個房閒,房的中央是煤爐,四面的牆前面站著一塊一塊的木板,阿北不時要生起一個火,他用這樣的方法法來焙乾他做門的木板。
阿北本來是木匠學徒。他的師傅收了幾名徒弟,阿北是大徒弟,阿北一共跟了師傅四年。第一年,他在師傅那裏掃地,倒垃圾,跟師傅去買木料;師傅休息的時候,他替師傅收拾好工具,點數木件。這時候,阿北的一個師弟就說了,怎麼甚麼也沒有學到呀,怎麼不教我們做一張雙格床呢。阿北甚麼也沒有說。師傅做窗子的時候,他即小心看,努力記。一個窗子是怎樣做成的,他大略也知道了。
第二年,師傅讓大家磨刨、磨鑿,並且叫大家用一把三角銼去銼鋸齒。阿北的另外一個師弟就說了,我們又不是來學做磨刀匠,我們是來學做木匠的呀。說這話的人,結果沒有學滿師就離開了。後來,竟做了磨刀匠,整天到各條街上去替人磨菜刀和剪刀。
第三年,師傅讓徒弟們做一些小凳,或者做一個抽屜。阿北於是自己去量尺寸,刨木頭,依師傅平日工作的次序,很仔細地做起來。有兩次,阿北做的抽屜因為榫頭接得不準,抽屜就歪了。不過,做了一年之後,阿北會做根好的抽屜。
第四年,師傅讓大家做整件的傢具了,阿北在這一年著實用心做了各種堅實的桌椅門窗,師傅因此點點頭。在這四年內,師傅常常到外面去接工程,替新建的樓宇做窗做門,給好看的房間裝壁櫃,阿北總是留心看,因此又學會了。
因為常常和泥水匠和油漆匠們在一起工作,休息時又一起吃飯,阿北總不時請教他們,怎樣把一扇門漆好,怎樣把一幅牆洞補起來,各人都很樂意告訴他,阿北就又學會了油漆和泥水的工作。
四年過去,師傅的徒弟都分頭打天下了。阿北自己開了一間小舖子,他做了不少椅子桌子,又做了許多門。他的桌椅偶然有人來買;但是,沒有一個人來買門,門每天悶在店內,像一幅幅沒有顏色線條的畫。阿北的店鋪,於是看來像一間空白畫的展覽館。
阿東是阿北的小師弟。比阿北遲一年滿師,是個非常聰明的青年。當阿東滿師之後,也開了一間店。他一扇門也不做,只做桌椅和櫃,也不用手來鋸木,改用電鋸。因此,阿東做的桌椅又快又多,不久就生意興隆了。
有一天阿東來看阿北。阿北正在做椅子,他做得那麼小心,好像那椅子是一件藝術品,要放進博物館展覽一般。他做得極慢,一面做一面看。阿東於是告訴阿北,何必老是用手做呢,買些機器回來,做快些,做多些;又說,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不妨馬虎些,這樣,可以多賺些,將來開更大的店。阿東還說可以借點錢給阿北、買部機器。不過,阿北想了一會,還是決定用手做桌椅,讓人坐著,比較親切,就像做一件手織的毛線衣一般。
阿東於是搖搖頭走了。後來,他的店變成了廠,那時,他自己不用動手釘一口釘,廠內有許多工人替他做桌椅。他的雙手漸漸變白變纖細,就像從沒有碰過一塊木頭。當然,那時候,阿東和阿北已經失去聯絡,彼此都不知道對方到哪裏去了。
阿北還有一位師弟,到師傅這裡來,並不是想將來做一名優等的木匠,而是想做詩人;他告訴自己,寫詩和做椅子其實是一樣的。過了四年,他也滿了師,當然,師傅從來沒有告訴他怎樣寫詩,讀甚麼寫詩祕訣,師傅自己根本不知道甚麼是詩。不過,阿北的這位師弟卻說他已經學到了,而且知道該怎樣寫詩了。起先,就是掃掃地,倒垃圾,跟師傅去買材料。這,即是多體驗、多看書。然後,磨刨,銼鋸,這即是鍛鍊文字。然後是做桌椅,做抽屜,這即是嘗試多寫。
阿北寫詩的師弟常常來看阿北,他總是看見阿北對看幾扇門看。他覺得阿北的門做得非常好,即使是師傅自己,也做不出來。因此,只有他來看阿北做好的門,而在這個世界上,阿北做的門,終於遇到了知音。
有一天,阿北又坐在店舖裏看看自己做的門。為甚麼人們總是來買桌子椅子,沒有人買門的呢。門可以買回去掛在牆上,門上可以釘各種圖畫,門又可以放在地面當坐墊。
阿北對著自己做的門餓了幾天肚子,忽然把鋪子關上;第二天,即到木馬道一號當了看門。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好好把門看看呵了
荷花們的父親說。
——那是一定的
阿北說。於是,阿北即盡責每天替木馬道一號的大屋子看門。大屋子一共有十七扇門,阿北每天起來,去把所有的門一扇一扇看過,這扇門的鎖有沒有生銹呢,這扇門的鉸又有沒有太緊呢。到了晚上,阿北又去把門看一次,他會特別注意天臺的門,因為這些門通到外面去。晚上,又總是阿北親自把門的橫門閂好。荷花們的父親對阿北很是滿意。
打仗的時候,荷花們的父親和荷花們一起搬到別的地方去了。阿北沒有走,他留在大屋裏看門,他和妻子兩個人一起看門。這門有沒有被白蟻吃掉呢,這門又有沒有被炮彈轟了一條縫呢。
他夫婦倆把門看得很緊,所以門都很健康。結果炮彈並沒有把門轟了一條縫,不過,那一年,炮彈卻把阿北妻子的頭頂心轟了一個深洞。後來,仗打完了,荷花們回到大屋子來,荷花們沒有了父親,阿北沒有了妻子,門都無恙。又過了很久,荷花們又搬走了。
——好好把門看看呵
荷花們說。
——那是一定的
阿北說。於是荷花們乘機器鳥走了,離開這個她們說有如喝著菊花時節第九級龍井茶的巢;而樓上,則來了喜歡刨鉛筆的阿髮,喜歡在樓梯上跳著唱烘麵包烘麵包味道真好的阿果,以及,他們的母親。
每日,阿北依然在早上去看十七扇門一次,晚上又仔細把天臺的門和天井的門閂好,而大門的鐵閘,他又記得看看五把鎖有沒有不見了一把。
除了早上和晚上把門看一次外,阿北每天在大房間內做門。阿北把門仔細檢查的時候,偶然會發現十七扇門中有扇門舊了,油漆剝落了,於是,他即去把烘板房的小爐點燃,把板再焙乾些。然後,他就做門了。這是一間房,做一扇十字門吧。阿北於是搬了木板和木條,放在大房間內。在大房子的樓梯底層的牆側,有一扇門,門內是巨大的房間,阿果每次經過樓梯時,總聽見室內有鋸木或刨木的聲音。那門總是半開看,可是因為房間大,看不見裏邊有人,不過,阿果知道,阿北一定在裡面了。這時,阿北正在設計他的門,六呎高,三呎闊。他拿起一枝像雞蛋般橢圓,但形狀更扁的探色鉛筆,放在口內沾潤些唾液後,即在木上畫些記號。他又在木上畫了榫頭和榫眼,然然把木放在功夫凳上鋸起來。阿北的頭髮都已經灰了,當別的人頭髮都灰了的時候,他們就會說:
我的腰酸了
我的骨頭痛了
我不會穿針了
可是,阿北的腰沒有酸,骨頭也不痛。他用不看穿針,如果要他穿,也不必戴眼鏡。雖然頭髮都灰了,阿北依然走起路來一步一步,絕不含糊,身體不歪斜不佝僂。當他刨木的時候,依舊氣力充沛。阿北做一扇門,通常要做幾個月,他喜歡慢慢做,即使在他頭髮全都很黑的時候,他做門也很慢。他喜歡慢,他依然像雕刻一件藝術品一般來做每扇一門。大屋子有十七扇門,這些門,每幾年要換一次,今年是換樓上第一室的門,樓下第二室的門;明年,是換天臺上的門,天井的門;去年則是換廚房的門,浴室的門。荷花們的父親說,好好把門看看呵。荷花們的父親從來不來看阿北做門,荷花們也不來看。阿北總是一個人在大室內刨木、接榫,油漆。不過,有一天,就有人到阿北的世界來了。
當阿北正在一扇接好齒的十字門表層上塗些木膠粉的時候,門口站看一個小姑娘,阿北認出她是阿髮,他把持著棉紗團的手擱在傾斜的門側。阿髮對他笑笑,他也對阿髮笑笑。
——你在做甚麼呀
阿髮問。阿北對她招招手,阿髮即走進室內,站在阿北的面前。阿髮看見阿北在做門,她看見一個桶裏有些芝麻醬也似的咖啡色粉。阿北告訴她,他在做門,現在要塗一層膠粉,這樣,木板的氣孔就可以填平了。阿髮一直看著阿北做門,又問他門重不重,刨木辛苦不辛苦。直到阿髮的鬧鐘響了,她只好和阿北說再見,過一會再下來。
過了幾天,又有一人個人到阿北的世界來了,這次是阿果。他拿了兩隻粽子下來請阿北吃,他也看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