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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信封上寫著我的名字。一隻很飽滿的、馬鈴薯皮色的長條子信封,裏邊塞滿厚質摺疊紙。所以,如欲把此信空郵寄到外國去,要加貼幾個大面額的郵票,郵費不免因此中幅度提升,不可不知。

信封上是我的名字,即是阿果;以及地址,即是綠林區白菜街一百九十九號胡蘿蔔大廈第十一層第十二樓B後座。當郵差之不易由此可以想像。信封上的地址,其實不再是我的地址,我如今住在木馬道一號。這樣的地址,我每次寫下來給朋友即高興一次,因為它省卻我不少斑馬筆芯,又不易出錯。

信封上的字,並不是任何人用手寫的,而是一隻機器的字跡。這種機器的註冊名號叫打字機。它的體積比鋼琴小,聲音比鋼琴單調,學習時間比鋼琴短暫,藝術價值比鋼琴低微,售價相對地比鋼琴便宜,屬於正比例,不可不知。

研究人類環境問題的專家,曾針對該種信封上由打字機書寫出來的字發表過意見,認為它們帶來一種工業文明的冰凍感。此種感覺,不同於在大熱天時喝下一瓶狀態良好的汽水,也不可不知。

本來,沒有人會寄這樣的一封信給我的,他們根本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那是幾個星期以前的事,他們在報上刊過一則消息,告訴大家一件事,原文比較詳細,意思則是:

我們是電話機構

我們招請技術人員

我們負責訓練

那時,我剛考過了會考,想找點有趣的事情做,藉此可以每天自家請自家吃飯,還可以請我妹阿髮(又名阿發)吃飯。我決定要做的是有趣點的事情,不要工業文明冰凍感的。

我看見「我們是電話機構」,「我們是圖書館」,「我們是游泳池」;我喜歡「我們是電話機構」。於是,我就對他們說了:

我是阿果

我想當技術人員

訓練我好了

他們給了我的信箱一個乾果皮顏色的牛皮紙信封,裏邊塞滿紙葉子,其中一頁上說了好些話,由我翻譯後,變成這樣:

你說來幫我們做事情,我們知道了,但我們並不曉得你是誰,又不知道你高矮肥瘦,喜不喜歡釣魚。所以,隨函附來的另外幾頁紙,請你做些(循例而已)填字遊戲,讓我們彼此瞭解一下,謝謝你願意幫助我們。

我用墨水筆填寫了甲乙部各項,填的是姓氏。名字。身分證號碼。出生日期。出生地點。國籍。地址。電話。曾就讀學校。班級。從某年某月某日至某年某月某日。

這時,書桌上出現一堆物事,一件是我的畢業證明紙,上面有我的尷尬面孔寫照一,是護照式近照。這近照,我複印了兩打,使我窮了一個週末;其中的第十一張,就貼在我剛填好的表格背頁丙項上。

桌上除了我的畢業證明紙及我的照片外,還有一張我的身分證明卡,它的面積很小,自衛力卻很強,防潮防蛀防腐又免漿熨。

我最喜歡的是表格上的丁部,因為它指著自己說:此欄不用填。

我並沒有把表格寄出去,因為他們說,自己帶去就可以。我照做了。他們讓我們坐在一間課室內。我所以稱我們所坐的房間為課室,因為室內的牆上有黑板。我所以說我們,是因為除了我,還有和我一樣願意來幫他們做事的人。

他們給我們每人一疊紙,請我們先做一些算術,後作一段文章。我做了。有一段英文,他們請我把它譯成中文,我就譯了起來:

當你拿起電話,如何才能給人良好的印象呢。你的聲線最好是怎麼樣的呢。

譯到這裡,我忘記了是在做譯文,還以為是做問答,所以我說,聲線最好莫如像外國總統的演說。從前有一次,我在電視上看見一場實地衛星轉播,高度傳真的,聽到一位總統宣誓就職,他的聲線漂亮極了。不過,是哪位總統,我卻是記不起。這卻不能怪我,誰叫那些外國的總統團團轉一如走馬燈。

作文是作英文的文,要一百字到一百五十字。題目是「將來」。我並不曉得他們想知道的是我的將來,還是我們共同的將來,或者是他們自己的將來,我決定隨自己的意思寫,我就寫:

將來,我希望,我可以撥電話到月球上去(一五一十),或者,遠一點,撥到土星上去(十五二十)。甚至,撥到銀河上去,就和那裏的星球人聊聊天(四十五十)。

我所以這麼寫,有兩個理由。

第一,我收到一封信,不是打字機寫的,而是手寫的。這信由一條船上寄來,寄了整整三十六天才寄到。其中有一句話是:阿果,如果能夠和你在電話上嘩叫一陣,豈不快哉。我這寫信的朋友,寫信的時候,人是在船上,船是在太平洋上。太平洋當然不算很遠,只是,不能談一陣電話的話,在太平洋上,就等於在土星上。

第二,有人說,我們數千年來信仰的神,也許,可能,或者會,恐怕是,由宇宙別處到地球上來遊歷過、其他星球上的宇航員。

如果是真的,何不和他們在電話上聊一陣(天)呢。就說,好久不見了,你們好。我們這裡此刻是白(天),你們那裏是甚麼(天)呢。我們這裡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你們那裏是多少(天)呢。然後,請他們來喝茶。

我把填完字的紙交還坐在黑板前面的人,他們合共兩個,兩個人的嘴巴都喜歡笑。這就是這間課室和別的課室不同的地方了。我記得的課室,黑板前面總是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又總是不喜歡笑。那個不喜歡笑的人,喜歡問大家問題。這裡把其中的一個問題記下來:

5個蘋果可以換3個梨

1個梨可以換2個橙

2個橙可以換5個芒果

6個梨可以換多少個蘋果

有一個聲音就說了,不知道是紅的蘋果呢還是綠的蘋果。又有一個聲音說,怎麼不見了香蕉呢。這裡再記下另外的一個問題:

一個水壺,用

一又二分之一升

二又四分之三升

三又八分之五升

的容器

分別裝滿水倒進去

都剛好把水壺載滿

水壺的容量是多少

有一個聲音又說了,裝冰凍汽水的水壺最好。又有一個聲音說,有兩隻耳朵的水壺比有一隻耳朵的水壺對稱。

坐在黑板前面的兩個人,看過了我的算術和作文,說是對面的課室也請我過去坐坐。我全速去了。那黑板前面卻也坐著一個人。不過,這個人也喜歡笑。我於是對他說,我今天遇上三道彩虹了。

——請問貴姓名

他說。這時,他手裏展敞一個紙皮夾,內裏是紙,紙面是我護照式近照,旁側是我名字。我因此甚是納罕詫異。但我想了一陣即明白過來。是了,如果不說這些,說甚麼呢,難道說,這麼好的天氣,不如一起去游泳吧。或者,你用過了早點沒有,來一杯西班牙咖啡怎麼樣。

這位也喜歡笑的人請我讀一段英文給他聽聽。這天,我因為吃過了兩顆「漂亮糖」,所以聲音如一隻風爐。呼嚕嚕,呼嚕嚕。他見我如此,即推薦我去作體格檢驗,並且送我一券免費證。我謝了他,祝他身體健康,學業進步。因為不久將是平安夜,我又祝了他聖誕快樂,新年也快樂,然後別過。別後,我有兩則感想:

一、黑板前面不一定要只坐一個人,而且不一定要不笑。

二、大家一見面,是應該問問姓甚名誰,不應該只說今天天氣哈哈哈。

※※※

他們請我去作體格檢查的場所叫牛角健康院。牛角健康院在牛角尖碼頭附近。牛角尖碼頭附近的一些店,內裏的電話一律粉紅色。今天,到牛角健康院作體格檢查的人,都帶著免費證,沒有證的人我沒有碰上。我一進門即說我是阿果,故此,沒有人詢問我貴姓名。他們只說,跟著前面的人就可以了。

前面站著的一堆人,好像在排隊又好像隨意站站,有的穿著運動白短褲,球鞋;有的戴著遮陽小帽,脫了上衣,搭在肩膊上。我很高興,一陣子後,我等一定是到門外的空地上去踢足球了。進了門之後,我才知道門的那邊原來不是球場,而是廁所;而我,我手裏拿著的也不是甚麼足球,而是一個瓶。

由於沒有足球踢,我不久即去了站在一個磅上,我知道了我原來不是象。當一把尺落在我的頭上時,我又知道了我不是木棉。有一個人把搭搭表放在我腦後,我說是右邊啦,它果然在右邊。有一個人無緣無故敲我的膝蓋,我告訴他我不喜歡暴力的電影。我還不喜歡一塊不准我呼吸的灰臉玻璃,它吃掉了不少我身體裏的一等兵丁。

有一個人叫我張開嘴巴,他一定以為我是馬。有一個人給我看一幅沸著藍色綠色汽泡的開水畫,問我找不找得著裏邊躲的紅色氣球,我找著。我又看過一幅視力表,就是有些字在白紙上倒翻身的,即是這樣:EEEE。有一個人紮著我的手臂,用針針了我一下,我的手臂因此即席生氣。我只好給它吃棉花糖。還有一個人最奇怪,背書給我聽,他考試的時候一定考第一,參加問答遊戲一定可以贏得來回剛果的機票。他背:

天花砂眼白喉霍亂傷寒瘧疾痢疾氣管炎肺結核百日咳猩紅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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