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旗飄揚 第572章 為將軍超度

東方佛教社會非常重視倫理道德,武家這個層面相對不太講究倫理道德,父兄視若仇寇甚至同室操戈都屢見不鮮,只是作為武家名門作為整個武家生態體系的頂端,總是要代表整個集團的臉面,所以當足利義時作出齋戒誦經的時候,得到關東武家集團的集體支持,於是才有了這幾百號人跪在蒲團上愁眉苦臉誦經的行為。

不但足利義時需要好名聲,關東將軍府配下所有武家都想要個好名聲,為此足利義時還特命佑筆一次性作出若干封感狀,以感謝參與誦經超度永祿大逆中死去英靈的武士們,這就相當於關東將軍府出具的證明,告訴世人在這段時間確實有這麼回事。

古代日本社會裡並不流行哭靈這一說,足利義時原本也想著是不是來一段劉大耳大哭收買人心,只是仔細衡量發覺這樣做有失主君的威嚴,哭哭啼啼作兒女狀不但收買不到人心,還會會讓家臣以為主君的形象太不莊重,像個百無一用的女人,而非勇猛嚴肅的大將軍。

從飛鳥時代傳承至今的千年貴族傳統沉重無比,不比中原王朝三百年興替的治亂循環,這個島國封閉的小社會裡始終保持著最初的頑固傳統,公卿們只能見到笑絕對見不到哭,高門貴胄也是只有威嚴不見懊喪,武家則倡導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習俗。

想像一下足利義時的經歷,幼失怙恃無所依憑,以總角之齡帶著家當西上洛京,至此拉開二十年波瀾壯闊的傳奇武士史,從小到大就不知道眼淚為何物,永遠保持英明果決高瞻遠矚的姿態,指引上総足利家克服一個個艱難險阻,最終成就關東霸業,突然一哭很難被譜代家臣們所理解。

雖然這個時代沒有哭靈的習慣,卻有個切腹殉死的極端習俗,比如小梁川宗朝在伊達稙宗的墓前切腹自殺,三好義賢切腹自殺的同時,近侍小姓集體殉死,馬迴眾要麼力戰而亡要麼切腹殉死,類似為主君切腹殉死的例子數不勝數,總不能讓足利義時去為足利義輝切腹殉死,那不靠譜。

這種習俗也不是絕對的,這要看殉死者的個人理解,一般主將意外死亡近侍馬迴必須殉死到可以理解,譜代家臣基本是不會為主君殉死的,他們可以選擇哀悼,或者更進一步削髮出家為僧,還是三好義賢死後的事,他的譜代家臣紛紛出家,筱原長房入道紫雲,筱原実長入道自遁,一宮成助入道卜閑就正是此理。

很遺憾足利義時既不會切腹也不能削髮出家,他是一個成熟的君主而不是感情用事的普通武士,足利義教被殺沒見有多少人悲傷,源実朝之死也沒有喚起御家人的良知,足利義輝大恩於關東足利家不假,可他總不能拋家舍業付出那麼大代價。

此刻京都大亂局勢不明,正處在關東足利家的面臨抉擇的關鍵時刻,身為君主絕對不能為私人情誼而感情用事,他選擇的方式是暫寄有用之身,為將軍祈福百日以超度死去的亡靈,即便如此也非常不容易。

白天誦經晚上討論政務,足利義時是十幾個領國的所有者,每天要關心的事情有很多,經常從傍晚開會一直忙到午夜才休息,期間有多辛苦自不待言,不過還是要比前些年軍政大權一把抓,所有事情都要插一杠子過問,整天起早貪黑的生活要輕鬆的多。

有專業的幕僚團隊輔佐,細化程序化的規定他每一步行止,甚至預先設計好那些談話要談什麼內容等等,確保足利義時這個將軍不會遇到任何意外,始終保持鎮定自若穩如泰山的姿態,這不是為足利義時自己設計的,而是給未來子孫留下的寶貴財富。

是夜,風雨交加電閃雷鳴,風暴捲起大浪無情的拍打著堅固的海堤,而此刻鶴岡八幡宮偏殿里燈火通明。

群臣排成整齊的隊列跪伏於前,足利義時身穿麻衣頭帶缽卷,神色愁苦盤坐於蒲團上唉聲嘆氣道:「將軍殿下故去不到百日,就有人要圖謀作亂,出羽國騷動,陸奧國騷動,關東還有里見氏這樣的沉痾頑疾久治不愈,真是讓人頭痛啊!」

小山高朝以為他在擔心前方戰事,便勸說道:「公方殿下不必憂心,最上京兆殿坐鎮奧州討伐賊寇,身旁有伊達京兆殿、蘆名修理殿、相馬彈正殿、葛西京兆殿、大崎京兆殿、內藤備後守殿等奧州武士從旁輔佐,想來鎮撫奧州一揆也不難的,請公方殿下相信武士們的能力。」

足利義時搖頭說道:「余擔心的不是奧州的諸君辦事不利,而是對這撲之不滅殺之不盡的一揆蜂起而煩惱!須知余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京畿的局勢容不得半點遲緩,御家人重新編集整理之要務迫在眉睫,不能被這些瑣事擋住余前進的步伐。」

蒼老瘦弱的沼田光兼忽然從角落裡走出來,高聲說道:「公方殿下所言甚是!不過臣下以為是否可以先行攻略畿內為上,以臣下在北陸之關聯,連攜水軍突襲敦賀港奪取若狹國,恰好與北近江三郡合為一體,屆時或可東西夾擊一舉攻滅朝倉家,打通北陸道上洛的重要關節,由此大業可期!」

他這一發言立刻吸引許多武士的注意力,沼田光兼進不得御連判眾,在奉行眾內部的地位也素來不高,只是因為有一層特殊身份而屢次被人高看一眼,這次又發高論引得家臣團集體注視,耋耄老人不以為然的昂揚著腦袋,彷彿在說你們這些小年輕還是不如我這老薑辣。

譜代家老真田幸隆輪值留守江戶而缺席會議,改由其嫡子真田義幸代為參會,這個年輕人就坐在代表他父親作為的側後方,恰好看到這老頭搖搖晃晃的走到中間下拜發言,便反駁道:「不妥!內部不靖怎可興兵於外,若是心腹要害之地禍起蕭牆,軍心動搖士卒潰敗,我等豈不是要死無葬身之地?」

另一位最近炙手可熱的有力奉行,長野業固緊隨其後言道:「確實不妥,以水軍為主的戰術破綻太多,且不說水軍主力現今集結在關東,北陸水軍已經近七年沒有發展,大隊水軍配合北陸行動千難萬難,單說這後勤壓力以及北重南輕的戰略,不符合關東的利益就極為不妥。」

本多時正抬頭看了老岳父一眼,對這老人家上竄下跳的行為暗自搖頭,緩緩說道:「關東八國為心腹要害之地,而打通關東要害的機樞就在甲斐國,關東十國之一,甲斐武田氏的核心,只要甲斐武田氏稍有異動,北陸的主力一時半刻趕不回來,關東的心腹要害就暴露在敵方面前,即便不死也要重傷。」

話里話外就是你老頭在胡扯八道,可把沼田光兼擠兌的不輕,有些年輕武士直接把嘲諷的表情掛在臉上,就差罵他不明事理不識好歹,這些年沼田光兼擔任北陸道取次役便自以為得計,整日東奔西走上竄下跳,就是想拉起一幫「北陸速攻」的擁躉,他確實也很「接近」成功,起碼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另一個女婿北畠顕房說道:「北陸速攻之類的老調重彈就不必了吧?關東八國內部的安寧需要整肅羽奧鎮定關東,加強法度的約束力和執行力,爾後是橫在東海道掌握甲斐機樞的勁敵武田氏,從哪方面考慮都不該選擇北陸道,起碼不該優先選擇。」

沼田光兼訥訥不言,歲月的流逝在他的臉上留下一道道深刻的痕迹,這位年過七旬的老人已經不復當年的神采,足利義時曾找他談過,建議他在年內退職在江戶城頤養天年,至於北陸的取次役交給他的兒子沼田祐光兼領。

老人家還是很不甘心的,外孫松千代年滿十歲甚是乖巧伶俐,奈何距離他所預期的爭嗣道路越來越遠,所謂庶流爭嗣已經徹底淪為家內的笑柄,若不是顧忌沼田家的女婿個個能耐大的不得了,肯定會有人當著面挖苦沼田光兼寡廉鮮恥、不知進退。

足利義時不打算給老岳父難堪,他一共就那麼三個活著的岳父,長尾虎姬的父親長尾為景早已故去多年,織田犬、織田市的父親織田信秀病故十五年,井伊直虎的父親井伊直盛戰死在桶狹間之戰,這些都是死掉的。

活著的三個岳父里,最上義姬的父親最上義守半死不活的隱居在山形城,望月吉野的父親望月吉棟還在甲賀守著家業,唯有沼田檀香的這個老父親在足利義時的眼皮子底下,還有一幫有力女婿在中樞幫襯,哪怕做事不地道也要給幾分面子的。

「瞻前顧後豈能成大事。」足利義時輕撫嘴角上那兩撇精心修剪的鬍鬚,平淡地說道:「甲斐武田氏不過疥癬之疾,陸奧之亂亦無須慌亂,些許小動作就讓爾等如臨大敵,他日揮師上洛豈不是要手足無措,這樣可不行!」

譜代家臣們頓首聽訓,但是仍然有不少人心裡多少有些犯嘀咕,這關東北陸羽奧等地十五國歸為關東將軍府管轄,看起來幅員遼闊領地著實不少,從東到西幾乎橫貫半個本州島,這麼大的地盤十萬兵丁鎮守各地尚有不足,尤其那些新附之地按照傳統的看法,那最少要一到兩代人幾十年的功夫恩威並施,才能漸漸形成地方信望和影響力。

足利義時訓斥道:「余知道你們所思所慮,無非是那領國新附人心未定,需要休養生息建立威望罷了,左思右想依然包括不了窠臼樊籠,為一時一地之得失錙銖必較,過分強調人心信望卻忘記東國大定人心思安是不可逆的潮流,縱使這幾年大小一揆依然不斷,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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