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渭北小朝廷明星在望 海東大會戰奇謊包天

旋風縱隊經兩次作戰大獲勝利之後,聲名就傳揚出去了。頗有慕名而來,自願參加工作的。方祥千對於這種情形,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他多年以來辛勤培植的一種理想,已經有了一個具體的初步的實現,花兒開過,要結果子了。所懼者,革命不能關起大門來革,但太開大了,又怕混進奸細來。萬一旋風縱隊裡面潛伏了國特,起了破壞作用,政委的責任就太大了。

然而方祥千對於事業有著一顆火熱的心,他寧自己多擔一點干係,也不肯隨便拒絕一個自願投效的人。他說:

「我們這裡有什麼?兩餐高粱麵,喫得似飽非飽,三個月發不夠一塊錢的餉,入了九的寒天裡還穿著單褲子!憑我們這一分,人家不是為了一種高超的理想,不是為了獻身革命甘作犧牲,又是來作什麼?即便是國特,能夠喫這樣的苦來這裡做國特,這個國特也就真值得我們佩服。真要是國特,他親眼看見了我們這種生活,親眼看見了我們的戰鬥精神,他也會受感動,變成我們的朋友了。」

有時候也有相識的人,從遠道而來。羅如珠便是一個。羅如珠是羅聘三的女兒。羅聘三是一個老民黨,為實現中山先生的政治理想,奔走多年。「九一八」事變先後,他在上海公共租界內被人暗殺身死,打得渾身窟窿。有人說,他其實是在自己的陣營中,被擠在兩個力量的夾縫中活活擠死了的。羅如珠傷心之餘,便走了一條相反的路,企圖在精神上為父親報仇雪恨。她一改當年嚴拒張嘉的那種陳腐的貞操觀念,人還不到三十歲,已經四次結婚,四次離婚。她一點也不注重所謂男女之愛,僅僅為了追求一個為父親報仇的單純的政治目的,而以笑面迎人。什麼時候,她發覺了她所把握的那個男子已經失去了這一意義,她立刻把他丟掉,像丟掉一個吸過了的香煙屁股一樣。

她來到方鎮,投效旋風縱隊的時候,是單身一個人,剛剛第四次離過婚。她想不到旋風縱隊的戰鬥人員,生活過得這樣苦。她提出建議說:

「也要讓他們獲得一點調劑。像皮球一樣,不打足了氣,它是不會有彈力的。應當馬上成立一個婦女工作隊,擔任慰勞和調劑的工作。打氣,給他們把氣打足!」

方祥千取得省委代表的同意,核准了她的這一建議,就派她擔任婦女工作隊隊長。在革命婦女委員會委員長龐錦蓮的熱心協助之下,一個包括二十個隊員的小規模婦工隊就成立了。這些隊員,大半是從方家大戶的姑娘少奶奶群中挑選出來,又加以特別訓練的。他們在羅如珠隊長的親身率領之下,每天在各個大大小小的營房裡進出。她們和那些襤褸而又飢餓的縱隊隊員,一塊兒扭秧歌,一塊兒說笑,甚至於摟摟抱抱,親嘴咂舌。

這一工作,確乎發生了很大的成效。那些縱隊隊員,完全是當地的貧農苦工,地痞流氓。往常,對於那班常年鎖在深閨中的大戶家的婦女,是看都沒有機會看到的。而現在,她們被送到門上來,儘著他們玩笑了。這使得許多宣傳的言辭,更容易獲得他們的聽從。譬如說:

「世界已經是我們的世界,年頭兒朝著我們來了。」

此時事實證明,果然不錯。於是他們自己先說話了:

「拚,我們一齊拚!這個時候不拚,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殺盡那些封建地主和資產階級呀,殺呀,殺呀!」

一陣狂呼之後,羅如珠一轉身,看見一個禿子隊員要去摸一下坐在他懷中的那個婦工隊員的腳,而那個婦工隊員不肯。她便走上去,把那個婦工隊員打了兩個嘴巴子。說道:

「你這不要臉的騷貨!他要摸摸你的腳,你怎麼不好好的教他摸?你不想想,你是幹什麼的,你這浪蹄子!」

羅如珠把那個婦工隊員拉開,自己坐到禿子懷裡,把一隻腳一直伸到禿子的臉上,教禿子玩個痛快。說道:

「你看見嗎?應當這樣子。你,你來,做做我看。」

她起來,讓那婦工隊員再坐到禿子大腿上,翹起一隻腳來讓他摸,禿子摸了。羅如珠還嫌她腳翹得不夠高,再要打她。幸虧禿子說:

「隊長,不要打她了,夠高了,夠高了!」

羅如珠這才罷了。那個婦工隊員深感禿子幫她說好話,抱著個禿頭連連親著。說:

「好人,好人,好人。」

引得禿子大樂。羅如珠看了,抿著嘴兒一笑,對於那個婦工隊員,她也感覺得滿意了。

孟四姐也到鎮上來了。她是來替程時縣長走門路的。原來程時自從做了大日本皇軍的縣知事之後,地盤日益蹙,槍支日益少,越弄越不成個氣派。日本人也把他看不上眼了,常常當面叫他「狗!」大巴掌賞到他的臉上。他自己也覺著長此下去,總不是事,非另謀出路不可了。就和鄭秘書商量,派孟四姐上方鎮,接洽投誠旋風縱隊。

孟四姐起先在方鎮,原是個最下等的暗門子。龐氏母女卻是有錢有勢的「名花」,孟四姐根本夠不上和她們說話。現在,龐氏母女又有了政治上的地位,比先前越發熱門了。幸虧孟四姐為了方珍千四兩麻黃一案,曾經受過方培蘭的請託。她便憑藉這一段姻緣,直接去求見方培蘭。

「我是一點問題沒有。」方培蘭告訴孟四姐說,「不過這個程時,也算有名人焉。要得先經省委代表承認一下,再投過來,比較妥當。」

「那麼,大爺你——」

「我不行!我辦這件事,很容易引起誤會。不過我可以指給你一條路子,你自己去辦,包管千妥萬當。這件事,非找龐月梅不可。她在省委代表跟前,說一不二。」

「我和她不熟,說不著話。」

方培蘭為難了好大一會。這個程時原是和國民黨,和日軍,都有深切關係的。他不願經由自己或自己的關係人,把他引進來。

「你有沒有帶點運動費來呢?」方培蘭輕聲問。

「有。」

「那就好辦了。你去找陶老六。陶老六你總熟罷?」

「熟。」

「想必你還和他有一手兒,是不是?」

孟四姐臉一紅,把腰一扭。說道:

「大爺說笑話。」

「我告訴你,你記住我的話。這件事情,我一定在暗中幫忙,表面上我可是一點不過問。你這會從這出去,務必說我拒絕了你,不肯替你辦。你祇一力拜託陶老六,一定成功。」

「陶老六怎能辦這樣的大事?」

「還非他不可呢!你去找他罷,我不冤你!」

孟四姐將信將疑地跑到伙房裡,把陶老六拉到一邊,照方培蘭的意思說了。陶老六並不為難,一口答應下來。

「祇是你拿點什麼酬謝我呢?」

「我是拿不出什麼來,人家程縣長手底下還能沒有錢,你要他兩個錢不就完了嗎?」

「他能出多少錢?」

「你看。」

「四姐,咱們是老交情。我替你辦,等事成了,你看著辦罷!」

「還是六哥你爽快,我總對得起你就是了。」

原來方冉武娘子,不,她現在是陶六嫂了。自從在龐家服侍小叫姑龐錦蓮以來,深得龐氏母女的抬愛。大戶人家的少奶奶,用下人用得多了,就深知道做下人的道理,深知道做下人的如何可以取得主人的歡心。她施展出當年服侍婆婆的那套本領來,穿房越戶,低三下四,不拿的強拿,不笑的強笑,又肯用心,勤快,不偷懶。一個娼家女,幾曾見過這等浸潤,這等熨貼,小叫姑總算是利害的了,竟教她兜得團團轉。不消說,小叫姑喜歡了,龐月梅也就喜歡。

另有一種嫖客,想著她原是全鎮第一富紳方冉武的老婆,就動了好奇心。拿著大卷的鈔票,和龐家母女商量,指名要和她「落交情」。陶六嫂在這種環境中,也就難以保持清白了。

大家女自有大家風度。龐氏母女拿出衣服首飾來,把她打扮了,她就漸漸吸收了不少的顧客。她年長於龐錦蓮,而比龐月梅年輕,她追隨她們之後,成了龐家第三株「名花」。

陶老六知道這事情,但知道了還是白知道。主意既是大仙娘和小叫姑出的,陶老六祇好贊成,當「渾家」留下客人的時候,他便乖乖地回到司令部裡去住。陶六嫂的心裡倒是老覺著有點對不起他。

他和孟四姐談話之後,就回龐家來了。事情和預料的同樣順利,陶六嫂把話傳給龐氏母女之後,孟四姐立刻就被「召見」了。孟四姐獻上三對金鐲子。說道:

「這是程縣長教我帶來的一點見面禮,大仙娘和兩位姐姐留著玩罷。還有點禮物,等程縣長親自送過來。」

「小事情,算什麼!」龐月梅收下鐲子說。

「四姐,」龐錦蓮問,「你這回回來住在哪裡?」

「住在北門裡我九妹家裡。」

「說是你有個漢子來?」

「是呀,就是那劉斗子。我正為了這事情,想找錦蓮姐呢。我打算和他辦離婚,請錦蓮姐幫我個忙!」

「那容易,我批你准,你就離了。等程縣長過來了,你到我的辦公處裡去辦就是了。」

「我想著現在先辦一辦,莫要等鄭秘書來了,看著不好看。」

「那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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