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幽情苦緒綢繆此久遠 畫棟雕梁破落在俄頃

一夜之間,兩處三條命案,方鎮像滾湯一樣地轟動了。從方二樓邢二虎先後被殺以來,這是少有的激動人心的大血案。三個死者,都是保衛團的首要人物,一個副團總,一個隊長,一個隊副。隊長和隊副的死,是很容易明白的:爭風,互擊,雙雙斃命。祇有這個副團總為什麼被人擊斃在路上,則說法不一,成為疑案。

方培蘭被請出來暫時管照保衛團的事情。公所裡忙亂了一整夜,好容易挨到天亮,報案的人就拿著公事進城了。「公事」當然沒有「私事」來得迅速,當這個報案的人剛從方鎮動身的時候,龐月梅母女兩個派了進城的人已經連夜趕到城裡了。當這個報案的人趕進城去的時候,龐家的人已經完成了部署,往回程裡奔了。

程縣長派鄭秘書偕同方金閣一路到方鎮來處理這案子。照例看過現場,驗了屍。張陶兩家家屬控告龐氏母女殺人嫌疑,奉諭不準。方居易堂由進喜代表出面,也控告龐氏母女騙財害命嫌疑,並提出四頃田的賣契為證據。原來方冉武一死,馮二爺就不能再瞞著了。把這四頃田的賣契拿出來交給老太太,說出了整個的經過情形。老太太哭著說:

「你看你也跟著他荒唐,這等大事怎麼不告訴我一聲兒?一準是人家把東西騙到手,人卻不肯跟他,就把他打死了!這冤枉真是比天還大!馮二爺,我一直相信你是個忠心的好人,這件事情你卻把我害了!」

「老太太,這怎麼怪得我!太爺的脾氣,難道老太太還不知道?他是主,我是奴,我能不聽他的嗎?」

馮二爺說了,仰著臉不住的冷笑。他這樣傲慢的態度,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人變得這麼快,老太太也為之喫驚。進喜從旁插嘴說:

「事情逼到這一步,還爭論什麼!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昨天晚上我在那衚衕裡,月亮底下看見那兇手的影子,是個極熟的人,祇是一時記不起是誰來。現在我想起來了,那個人就是陶祥雲!」

「一定是龐家指使的了。」老太太說。

鄭秘書到了方鎮,進喜就代表主人提出控告。鄭秘書聽了,推敲了一會。說道:

「這四頃田的賣契,明明寫著因正用不足,自願將祖遺田產售於龐家。並沒有買妾的話。買妾,龐家應當有個賣身契,你拿來我看了!」

進喜拿不出來。鄭秘書說:

「你月亮底下看見那個人影像陶祥雲。現在陶祥雲死了,沒有法對證,你能提出別的證據來嗎?」

進喜提不出來。鄭秘書說:

「你主人死了,我已經答應替你緝捕兇手,這也就是了,你不應當誣賴好人。你告人,祇憑口說,沒有證據,是不行的。」

進喜祇好退了下來。鄭秘書又諭知張柳河的老母和陶祥雲的老父說:

「你們的兒子被打死了,我很同情。但你們不能誣攀好人。這明明是兩個人爭風,互擊斃命,怎能怪龐家?龐家是個娼家,她不能拒絕人到她家裡去。你死在人家家裡,觸人家楣頭,人家不要求你賠償,已經便宜你了。怎麼好再辦她的罪!」

坐在旁邊的方金閣,也幫著說:

「秘書的話說得很對,你們要聽從。我知道龐家母女雖是為娼,卻是好人,決不能為非作歹!」

兩個人也祇好退了下來。

在鄭秘書的指導之下,方金閣召集鎮上紳商人士,開了一個會。他表示,他常住在城裡,對於鎮上保衛團團總一職,事實上不能負責。便要求方培蘭說:「培蘭,你再也不要推辭了。為了地方治安,你擔任了這團總一職罷。」

「是的。」鄭秘書也說,「金閣先生的主意很好,培蘭先生你就答應下來罷。我代表縣政府,我代表程縣長,希望培蘭先生出山,為桑梓服務。」

他們自然無從知道現在的方培蘭已經不是昔日的方培蘭了。昔日的方培蘭,薄此團總一席而不為。現在的方培蘭,做了共產黨了,觀念和手段都有基本上的改變。料不到他竟會說:

「團總呢,我是絕對不幹。這麼著罷,金閣大叔,你還當你的團總,讓我來接替冉武叔做副團總罷。」

「不,那太委屈了你!」方金閣說。

「大叔,你這麼說,是客氣了。我這個人是不幹便罷,既然要幹,就真幹。不為名,不為利,為地方犧牲。大叔,我以後跟著你跑。我們現在有了程縣長和鄭秘書這樣的好父母官,我們地方人士再不多負一點責任,能不問心有愧嗎?」

「培蘭先生見義勇為,真是難得的很。」鄭秘書說,「縣政府一定要報到省裡去,請求褒揚。那麼,這也不必再多討論了,這個團總一職就算是培蘭先生的了。這隊長和隊副兩個缺呢?」

鄭秘書不待別人發言,緊接著說:

「我看,這兩個缺,就請培蘭先生保舉罷。」

「是的,」方金閣說,「我們既然要培蘭肩負治安責任,就得給他用人的全權,好便利他指揮調動。」

「那麼,」方培蘭沉思了一下說,「我保舉康子健做隊長,許大海做隊副。」

「好極了,這個人選最好不過。」方金閣拍著手說,「秘書,這個康子健是做過營長的,好雖是好,未免大材小用。許大海是培蘭的學生,手下第一個得力的人。這樣委派了,真比以前健全得多了。以後本鎮的治安,縣政府大可以高枕無憂了。」

事畢,鄭秘書和方金閣回城去。鎮上,方培蘭自從佔有了保衛團這個據點以後,工作更加便利了。經過了這一場風波,龐氏母女更聽從他的分派了。這種淫窟,原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出出進進的地方,方培蘭的秘密活動,就得到了最好的掩護。

※※※

另一方面,方冉武的死,居易堂蒙受了最不利的影響。

屍體收殮了,停放在外面的大廳裡。一家人的淚痕還沒有乾,馮二爺到上房裡說話了。

「老太太,不幸大爺去世了。我實在難過的很。一切我經手進出的賬目,我都弄得清清楚楚的,裝了兩個櫥子,放在外面賬房裡。我這就辭差不幹了。城裡張家大戶那邊給我去管賬,我明天就要進城去了。」

老太太傷痛之餘,一聽這個話,不由得大喫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馮二爺不耐煩地催促著說:

「老太太,我的話已經說明白了。我明天就走,你到賬房裡去看看那些賬罷。」

「我說,慢慢的!」老太太流著淚說,「馮二爺,你是我這裡的舊人,怎麼大爺剛一死,殯還沒有出,你就起了念頭想走!你走了,這麼大的一份田業,哪一個替我照管?」

「老太太,」馮二爺一屁股在煙榻對面的太師椅上坐下說,「你已經沒有什麼田業了,用不到照管了!我留在這裡,也沒有我的事做了,你還是讓我走了罷!」

「怎麼,你說我的田業已經沒有了?」老太太還以為馮二爺在故意這麼說著嚇她。

「是的,沒有了!」

「那是你胡說,我這樣大的田業,難道就會沒有了?」

「老太太!」馮二爺鄭重地大聲說,「你不要以為我胡說。這是什麼事情,我好胡說!我實在告訴你,你的田業都被大爺賣了,賣得光光的,連一分一毫也沒有賸。賣契,賬目,都在賬房裡,你自己看去!」

老太太看他說得這樣鄭重,知道事情嚴重了,忍不住摀著鼻子放聲大哭起來。大少奶奶,在旁邊聽著,淚也像湧泉一般地流下來。馮二爺又說:

「老太太,這不是哭的事,哭有什麼用?你還是到賬房裡去看看賬,我明天好走。這是正經的。」

大少奶奶看看馮二爺這個神氣,便勸說:「馮二爺,你也不要急。媽媽,既是馮二爺這麼說了,你就去看看賬,讓他走了罷!」

老太太收住淚,嘆口氣說:

「我自己是看不來賬。我看著西門姨奶奶天天念佛經,大約字還認得不少,還有進喜也還行。就教他們兩個去看看罷!」

西門氏和進喜都推辭,說一筆兩筆的小賬條,他們還看得來,這麼整櫥子的大賬,他們實在看不懂。還是另找別人罷。老太太說:

「還找什麼人?你們不過胡亂看看,應個景兒罷了!馮二爺既然說是田業光了,難道他的賬上還會記得有!你們祇看看大爺畫押的賣契,一共賣了多少,再對對地畝總冊,大概不差什麼就算了!」

西門氏無奈,跟著馮二爺和進喜到賬房裡來。馮二爺照著老太太的意思,把賣契和地畝總冊搬出來,單這兩項就有三四尺高兩大堆。進喜搖搖頭說:

「馮二爺,你這個人真行,戲法真變得好,這許多賬,我是實情要了命也看不來。」

他望望西門氏,向她做個鬼臉說:

「老姨太太,你一準比我行,你快看罷!」

「是啊,」馮二爺也擠擠眼說,「老姨太,你請查賬!」

老姨太太一聲也不響,拿起一本地畝總冊來,隨便翻一翻,祇見滿紙上金星亂迸,眼花撩亂,連一個字也看不見。她忙放下,兩手扶在桌沿,差一點沒有暈倒了。進喜道:

「怎麼,你也不看?」

「我看不見。」老姨太太搖搖頭說。

「你既然看不見,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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