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狐娘善媚甘為纖腰死 雉女多情憾無親父生

康子健騎上他的蒙古老馬,揚揚鞭子,一口氣跑到鎮上去。他在鎮西口上的騾馬店前下了馬,隨從馬弁也從馬上跳下來,接過他的馬去,到店裡歇了。他獨自提著老式的木柄馬鞭,逕自到北大街小狐狸家去。小狐狸家向東單扇大門,門上用朱紅臘尖紙貼著「紫氣東來」四個字,上面橫檔上用同樣的紙貼一個橫條,文曰,「東來紫氣」。門關著,康子健用馬鞭柄敲敲門,裡邊不聲不響地把門開了。

這出來開門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鴉片煙老頭子,有個混名叫鐵拐李,是「抗茶桿」一流人物,而他的專職是看門。進了門有一間小小的門房,就是他的住處。他一看見康子健,春風滿面地彎彎腰說:

「營長,你老,請進,裡邊……」

這是一所兩進院落的小宅子。進了大門,有三間北房,算是客廳,有那不大很熟和不大很熟的客人,就在這外邊坐。從北房西頭向南的二門進去,是一個四合院,龐月梅住北上房,龐錦蓮住西廂房,東廂房算是內客廳,但也是寢室佈置。南屋是下人們的住處和廚房。院子裡有白石鋪成的甬道,甬道兩旁也有幾盆雜花和幾缸金魚。龐月梅的窗子上爬得密密層層的蔦蘿,罩得房間裡永遠黑漆漆的。她是卜晝卜夜地在鴉片煙盤子旁邊過日子的,她不喜歡太多的陽光,她喜歡半明半暗的燈影。她的窗子上有兩幅黑布窗簾,中午時候要拉起來,以防透進陽光。她時常教訓她的女兒錦蓮,說:

「女人家,一輩子的事情都在這個床上,窮也窮在這上邊,富也富在這上邊,祇看你自己的本事罷了。娼門的訣竅,名氣要大,露面要少。名氣小了,人家不知道你,有誰上門來找?露面多了,把人的眼睛看熟了,你也就不稀不奇了。好好對付客人,教他出去給你揚名。關緊了窗子,不要曬著太陽,少出大門。人越是慕你的名,越是看不見你,你的身價就越高。」

女兒的聰明不在母親以下,心眼兒還要活動,她沒有佈擺不開的事情。她唯一遺憾的是沒有一個父親。這理由很簡單,像手上戴的金箍兒一樣,要是人人都有,獨她缺乏,她自然會感到不滿足。

「媽,沒個爹爹總是不好。」她有時像小孩子一樣地嚕囌,「先說這個姓罷,沒有爹,到底姓什麼好?我現在跟著你姓龐,你這個姓又有什麼來歷,還不是瞎扯?人呀,弄得連自己個姓都不明不白,真沒有意思!」

「傻孩子,你計較些這個幹什麼!隨便姓什麼還不是一樣。祇要過得著好日子,有碗現成飯喫,就算了。空頂著個好姓,餓著肚皮,又有什麼便宜!」

「不是這麼說,」龐錦蓮終於吐出了真正的心意,「我是想著,我們這好幾代傳下來,現在也算有了一點傢私了。再混兩年,我打算找個人家。別的不貪圖,祇盼有個孩兒,孩兒將來有爹有娘,換換門風,也像個人家!」

「我說你,你這就是個錯想頭。你自己有家有業,樂得自由自在,幹麼找個男人轄著你。你可曾見過那牛穿鼻子?女人嫁了人,就像那牛被人穿了鼻子一樣,拉著東就得東,拉著西就得西。你難道受得了那個拘束!」

小狐狸龐月梅說到這裡,心裡一動,斜著眼把女兒瞅了好大一會。然後似笑非笑的說道:

「我猜想,你心裡一定是相中了個人了。是不是?」

「是的。不過我總是拿不準,怕以後——」

「你先說,」龐月梅打斷女兒的話說,「是誰?」

「陶十一。」龐錦蓮不加思索地順口說了出來。

「陶十一?」龐月梅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那個原先做泥水匠,後來當土匪,最近才招安了的陶十一?你打算跟他!」

「是的。」

「跟他作什麼?」

「跟他成家。」

「跟他成家?」龐月梅大大不以為然,把個「他」字說得又長又重,「他光棍一條,渾身上下摸不出五塊錢來,你跟他成什麼家?你要跟了他,討飯倒是有分兒。」

「媽,你不要太看不起人。他也許——」

「他也許——」龐月梅不讓女兒說下去,「他也許不一定哪一天拉出去打炮子,再也撈不著上這裡來討便宜了。阿彌陀佛,那才是老天開了眼呢!」

「媽,你這樣恨他幹什麼?他得罪你來?」龐錦蓮對於母親這個偏激的態度,意外地喫了一驚,「還是你不喜歡我嫁人?」

「不是我不喜歡你嫁人,」龐月梅好像也覺得剛才的話說得太過分了一點,「你嫁人要得嫁個像樣的人。總得手底下有幾個錢,養活得起老婆才成。陶十一是個大窮光蛋,萬萬不要跟他。——我現在問你,你既然有這個意思,想來一定和他商量過了。」

「那倒沒有,我心裡這麼想,還沒有拿定主意呢。」

「那就好。趁早不要給他知道,免得他試著想牽你的牛鼻子。你不知道男人家的心,女人對他有一分好,他就對你逞五分強。你要是有十分心在他身上,他就把你用手帕包包,鎖在箱子裡了。哪個男人不想把他心愛的女人,成天揣在自己的荷包裡?再也不要去惹他們!」

「你嫌那陶十一窮,」龐錦蓮很想把這個問題再徹底談一談,「不錯,他是沒有錢。但那有錢的公子哥兒,人家肯要我嗎?」

「方冉武怎麼討白玉簪來?他現在不也和你很熟嗎?白玉簪走了,你不想抵他的缺?」

「我是不做小老婆,」龐錦蓮搖搖頭說,「他給我絮聒了多少回了,說要討我回去,我祇是不肯答應他。」

「你這可是把財神爺向外推。怎麼不答應他?也好想辦法弄他一票!他在白玉簪身上花了十幾萬,你難道不知道?」

「祇為礙著陶十一,現在又有康營長,我怎麼騰得出身子來去跟他?」

「唉,」龐月梅輕輕嘆口氣,「想不到你這麼傻!好,等著我來替你佈擺佈擺罷。」

「你打算怎麼樣佈擺?」

「一時我也說不定。隨機應變,看風使舵罷了。」龐月梅打一個呵欠,眼淚撲簌簌流下來。她往煙榻上一橫,伸個懶腰說,「你再去拿點白粉來給我吸。」

「你這是來了煙癮了。」

「不是。煙,我剛過足了。這是白粉!」

「你看你這麼大把年紀了,」龐錦蓮坐在椅子上文風不動,埋怨說,「已經有了口煙癮,怎麼又再學上白粉,自己真沒有數兒。」

「你少埋怨我罷!還不快去給我拿!」龐月梅連連打著呵欠,說。

龐錦蓮這才慢吞吞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到西廂房裡去把白粉罐子取了來。罐子裡頭原放著一把小羹匙,龐錦蓮用這把小羹匙舀出一匙白粉來倒在一個旱煙袋鍋子裡,遞給龐月梅。龐月梅接過來,湊到煙燈上一連氣吸了。龐錦蓮再給她裝上一袋,又吸了。這才合上眼睛,在那裡養神。

龐錦蓮趁這個時候,自己也吸了兩袋。原來先前龐月梅祇吸鴉片,龐錦蓮單用白粉。新近龐月梅又吸上白粉,變成了雙癮。剛才女兒埋怨她,倒不是怕費錢,而是出於一點孝心,怕他年事大了,受不住這個雙癮的摧殘。

「你別笑我,」龐月梅有氣無力的懶懶的說,同時她用右手伸出兩個指頭比了一比,「總有一天,你也免不了。」

「那可不一定。我就是不吸大煙!」龐錦蓮笑一笑,堅決的說,「我嫌它太費時間,太麻煩,不如這個白粉來得爽快。人家日本人是真行,有了鴉片煙,還再想出這個白粉來給我們享用。怪不得說是人家強,我們中國打不過人家!」

「下回那日本人再到鎮上來的時候,多買他點。」龐月梅一時精神又恢復起來,「我聽人家說,販白粉,也是好生意。整進零出,三角兩角,小包兒賣給那窮人,賺頭最大。」

「那麼,我們也可以做做這生意。」

「我們沒有人,也沒有地方。」

「怎麼沒有人?教鐵拐李在大門上賣就是,還要什麼地方?」

「他不偷喫?」

「我們包好了,點數兒給他。一天一次查貨交錢,管保不會錯。」

「那麼,你給他商量去。——我現在還問你方冉武的事情。上一回你給我講,說白玉簪走了以後,他又弄了一個小老婆,現在怎麼樣了?」

「那是他家佃戶的女兒,是他的太太給他撮合的。照他給我講,他並不喜歡那個女的,玩了幾回,夠了,所以還是上這裡跑。」

「他怎麼說要討你來?」

「他再三問我肯不肯跟他,又問我想要多少錢。看那意思,不像是說著玩的。」

「不管他是不是說著玩的。」龐月梅點點頭說,「下回你正正經經地開個價錢給他,看他怎樣?」

「你看開多少的好?」

「照白玉簪的老價錢。」

「他要是果真答應了,」龐錦蓮遲疑的說,「難道我真跟他?媽,你不知道他這個人,空長了一個大個子,一點也不中用。不是為了他有兩個臭錢,我才不會理他呢!」

「等他答應了,真有了錢再說。你不知道,如今這些大戶,除了賣田,沒有錢弄。這個年頭,兵荒馬亂,賣田也不是容易事。教他先去辦款子去!」

「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