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鐵騎成塵深閨來弱質 崔苻遍地半路覓芳魂

然而方鎮上過年,像方居易堂那麼愉快,那麼氣派的人家是不多的。小戶人家總是為了一個沒有錢,一切一切,都鬧得不歡而散。沒有錢買肉,沒有錢給小孩子作新衣服,甚至沒有錢買一對春聯,都足以使年興大減,不以為樂,反以為苦。更有那一等欠人家債的,被逼得走頭無路,年關就無異是鬼門關了。而這一年更加上地方上的不寧靖,多數人家都過得不如理想。

剛剛正月十五,小梧莊的曹老頭兒就推著車子把他的女兒小娟送到方冉武家裡來了。他求見方冉武娘子,要求大少奶奶留下他的女兒在宅裡住些天,避一避鄉下的兵荒馬亂。他帶著女兒給大少奶奶拜年之後,拿出了從鄉下帶來的一點禮物,幾隻母雞,幾十個雞蛋,大包乾菜,大捆煙葉。他抱愧似的說:

「鄉下,沒有什麼東西孝敬大少奶奶。這點東西,給大少奶奶留下來賞人罷。」

「你怎麼這樣客氣了!出了正月,我正想著派車子去接小娟來住幾天呢,不想你倒早來了。何必又帶東西來?」

「不是也不會來的恁早。」曹老頭說著,頭有點搖,嘴也有點顫,「大少奶奶,你不知道鄉下住不成了。年前裡忽然開了好些隊伍來,到處都住滿了。為的我家裡房子較為整齊些,做了營部,住著個營長,許多副官馬弁。不知怎的,這個隊伍一點不像隊伍,簡直就是土匪。不,也不像土匪,我家裡也住過土匪來,也沒有他們這麼壞,他們一住進來,就教我們讓出正房來給他們住,我們一家搬到牛棚裡去。家裡喫的穿的用的,不拘什麼,都成了他們的了。一天到晚,吆吆喝喝,不知鬧些什麼,把我們弄得直不像個人家了。這些,我們也都忍了,什麼也不說。不想,這幾天,那營長要討我們小娟做太太了。派副官過來說媒,是我說女兒已經有了婆家,拒絕了他。不想他又再三追問婆家是誰,要我找了來對證。我們鬧出事來,今天早上帶著女兒空手走出來,過來五里路,才到我們親戚家裡借了車子和東西,到大少奶奶這裡來了。大少奶奶上年不是說教她來玩嗎?這不是來了?」

「倒不知道鄉下鬧到這般地步!」大少奶奶說:「哪裡來的隊伍這麼壞呀?」

「聽說是張督軍張什麼人的。」曹老頭說。

「張中昌。」曹小娟帶著驚魂甫定的神氣,瞪著大雙大眼睛說。大少奶奶親暱地捏捏她的耳朵,又摸摸她的腮。笑道:

「在我這裡住著罷,再壞的隊伍也鬧不到我門上來。你不知道,從上年我見了你,一直想你的很呢。」

吩咐韓媽,把曹老頭帶到外面去招待喫飯。「歇一晚,明天回去。小娟就留在我房裡和我同住。」

「明天我回去,就不進來見大少奶奶了。」曹老頭說了,又問道,「我可要見老太太和大爺請安?」

「不必了,他們都沒有閒工夫和你囉嗦。你放心去罷,有話我替你說了就是。」

「過兩天我再來給小娟送衣服,這匆匆忙忙地跑了來,連衣服也沒有顧得帶。」

「你要來看看她,就來看看她,衣服可用不著帶。住在我這裡,你還怕她沒有衣服穿嗎?」

「好,我這算給小娟找到個好地方了。」曹老頭愉快地笑著說:「反正是麻煩大少奶奶了,等我一總磕頭道謝罷。」

韓媽領著曹老頭出去,交代給門房上。這裡大少奶奶和小娟說閒話兒。韓媽回來,帶她去梳洗。大少奶奶把自己的嫁時衣裳找出了幾套,教小娟按身材改小了。不幾天打扮起來,真看不出,竟是一個氣氣派派的大家小姐了。

※※※

大少奶奶暗暗吩咐韓媽,遇便找大爺進來一趟,「我有話給他說。」原來方冉武自從借到大舅子的錢以來,依然昏天黑地去搞他自己那一套,依然不進大少奶奶的房門。大少奶奶想找他找不到他,所以祇好教韓媽「遇便」尋他。

韓媽對於自己的主人大少奶奶,不消說是萬分忠心的。多少年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見主人說要找大爺說話,她就知道這一定是有要緊的緣故了。她不怠慢的先以私人資格去拜望新姨太太的身邊傭人劉二姐,說說家常。趁便問道:

「大爺可天天在新姨太太這邊?」

「哪裡哪裡,算是過年的時候,在這裡住了幾天,以後就不見影兒了。」

「他從來也不到我們奶奶那邊去。也不知道他都是在什麼地方!」

「他在小叫姑那裡,兩個人好得很呢!」劉二姐悄聲說:「你不知道,我們姨奶奶氣的了不得,和他鬧了兩場,要離開了!大爺已經答應送她回城裡去了。祇為她應當帶走三萬塊錢,所以還等著,這早晚也快了。」

「什麼樣的個小叫姑,弄得大爺這麼顛顛倒倒的?」

「也是個賣的。我見來,倒也生得喜悄悄的,好個人物,不亞似我們這個主兒。」

「這樣說,你是也喜歡她了。可不要教大爺知道了給你喫醋。」

兩個人笑了一回,各自走開。韓媽把這消息趕忙告訴了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想了又想,還是吩咐她上緊地找大爺說話。她心裡是一喜一怕,喜的是自己的理想眼看就要實現,怕的是萬一畫虎不成,那就這個人家註定是完了。她抱著孤注一擲的心情,她的心是沉重的。

韓媽再找到方冉武的貼身小跟班叫進喜的,託他趁便回大爺一聲兒,說大少奶奶有事情找他。進喜說:

「回我是替你回,可保不準他什麼時候才到後頭去。他現在是一條心在這裡了。」進喜說著,伸出左手的小指頭,搖了一搖。

「這是誰?」

「你不知道?這就是小叫姑。」

「我不信小叫姑有這等本事,就能把大爺迷糊塗了。」

「韓大嬸,是你也沒有見過,好排場人物。加上床上那種工夫,要不怎麼叫小叫姑呢?實在是好,不能怪大爺上迷。」進喜做個鬼臉,在韓媽的胳臂上捏了一下。

「你這不成器的!我不和你瘋。你祇記著替我回那句話好了。」

「韓大嬸,說老實的,到底大少奶奶找大爺有什麼事,莫不是她熬不住了?」進喜拍拍自己的胸膛說:「那有什麼煩心的?有我哪!你老人家怎不替我引薦引薦?」

「看你敢胡說八道!我實在告訴你,你也好給大爺露露口風,大少奶奶替大爺找了個新人兒了。今年十九歲,長得漂亮是不用說了,又加是個黃花閨女。現在祇等大爺回來過了目,就辦事。」

「有這等好事!」進喜不勝欣羨的說:「這個話告訴他,他準喜歡聽。管保立時就回家來。你不知道,我們大爺是個色迷饞癆鬼,喫著碗裡望著鍋裡,通沒個夠。」

「你給他報了這個喜信,準是你一大功。快去罷!」

韓媽抽身回來。那進喜跑到小叫姑家裡,瞧空兒把這話說了。方冉武半信半疑的,又拖過了兩三天才回家來。

他一直走到後上房去,靜悄悄的不見個人影兒。掀簾子進了大少奶奶的臥房。大少奶奶正獨自一個坐在窗底下磕瓜子兒,看見大爺進來,連忙讓坐。方冉武問:

「他們說你有事找我?」

「我沒有什麼事找你。不過多日不看見你了,放心不下,問他們一聲兒。」

方冉武聽得話不對頭,抽身就要退出,卻聽見簾子響,祇見一個俊俏的姑娘端進一盤子茶來。她穿一件粉紅色小襖,寶藍色長腳褲,好個腰身兒。方冉武不覺得看呆了。他一屁股坐到大少奶奶對面的圈椅上,暗暗納罕,有這等美人兒,難道這就是那個話!

大少奶奶抿著嘴向他笑了一笑。說道:

「小娟,這就是大爺。」

曹小娟把茶放在大桌子上,怯怯的含羞的輕輕說了聲「請大爺安」,便匆匆抽身走了出去。

方冉武扭過頭去望望大少奶奶,笑了笑,問道:「這是誰?」

「你看看怎麼樣。」

「好極了。」方冉武用手在大腿上一拍,伸了個大拇指說。

「比你那白玉簪怎樣?」

「她怎比得這個?」

「小叫姑呢?」

「也不行。」

「你給我說老實話,你在外邊胡鬧了這些年,有沒有遇到這樣一個妙人兒?」

「實在沒有。」

「這個,可是好人家的女孩兒,你不要癡心妄想。」

「你不必賣乖了。」方冉武禁不住笑了出來,「乾脆替我想想辦法罷。」

「想想辦法也容易,祇是你從前答應我的事呢?」

「我從前答應你什麼事?」

「姓白的。」大少奶奶右手豎起一個小指來,同方冉武比了一比。

「這個不成問題。祇要有錢給她,她就走。」

「你什麼時候給她錢呢?」

「最好你再替我想想辦法。我這裡賣地,還是賣不出去。」

「好,我答應再替你想辦法一次。那麼,小叫姑呢?」

「她不過是個賣的,沒有什麼糾葛。祇要我不去就斷了。」

「你可能斷得了她呢?」

「我有了這個,一定斷了她。」

「這個話可靠得住呢?」

「你不信,我就賭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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