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月黑風高輸誠紳士府 蘭摧玉折遺恨貴人家

陶氏兄弟下水以後不久,漸漸有點懊悔。窮人誠然幹不得,但綠林也不是好幹的。野蠻詭詐籠罩著綠林中的每一個人物,使得他們的義氣豪爽為之黯然無光。更令人厭倦的是生活的不安定,簡直像老鼠一樣,夜裡要出去做案,白天得找地方掩避休息。心裡老是懷著恐懼,怕自己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要落網。分到手的錢,也祇有喫喝玩樂,隨手花掉,既不能儲蓄,又不能置成產業。總之,比較起來,並不比幹泥水匠強。幹泥水匠,窮固然窮,卻落個心安理得,夜裡睡安穩覺。

弟兄兩個不時到東嶽廟去見方培蘭,懇求方培蘭怎麼給他們想個辦法離開綠林。方培蘭特別賞識陶補雲,覺得他有抱負,有見地,而且眼光放得很遠。他介紹他們加入共產黨。替他們出主意,教他們去拜求方金閣,疏通縣衙門,招安做保衛團。藉一個合法的身分,好多做點事。

方金閣是方鎮上的第一個大紳士,常住在縣城裡,走動官府,經問地方上的事情。他每月也有三天五日,回到方鎮來住一住,照料照料家裡的田業。他也有幾支步槍,由他的幾家佃戶輪流來給他守衛。這一天,方金閣剛從城裡回來,深夜間他還在床上抽鴉片,忽聽得柵欄門外邊打了一排槍,那聲音是駁殼。那時守夜的人叫做韓天,正抱著一條又笨又重的俄國造步槍「馬利霞」在打盹兒,被柵欄外邊的槍聲驚醒。他手忙腳亂,哆哆嗦嗦,好歹算「砰!砰!」回敬了兩槍出去。聽得外面叫:

「看門的是哪一位?」

聲音很熟,不由地應聲道:

「韓大。你是誰?」

「原來是韓大哥。我是陶補雲和哥哥陶祥雲,特為來給方大老爺請安的。韓大哥,你能不能讓我走近前一點,我給你說幾句話。」

「原來是陶十七。好,你過來罷。我躲在這裡邊,我能打得到你,你可打不到我。我先說明白,你別搗鬼!」

「韓大哥,你放心罷,我不是那種人!」

陶補雲說著,走向柵欄門來,剩下陶祥雲仍舊留在遠處。等靠近了柵欄門,陶祥雲才又說:

「我這裡有點小禮物,請你送進去給大老爺。你給大老爺說,我想見見他,有幾句要緊的話面談。」

陶補雲將一個包裹從棚欄洞裡扔了進來,落在地上發出沉重的一聲響。接著,又扔進一個來,聲音和先一個不同。

「韓大哥,這小包裹是五十塊洋錢,給你買兩壺酒喝。」

韓大撿起了兩包東西,上碉樓底下,借煤油燈光,看了個明白。不錯,小包是五十塊錢。那大包,不用打開看,味道很大,是煙土,重重的怕不有一百多兩。他招呼陶補雲道:

「老十七,這東西,我給你送進去。你等著,可別搗鬼!你要趁著我不在這裡,爬柵欄,可不是人!」

「沒有的事,你放心!我一家還住在鎮上,我怎麼敢在這裡玩把戲!」

「好,那頂好!」

韓大進去,把情形給方金閣報告了,禮物也獻上去。方金閣一聲不響,祇管抽他的鴉片。過了好大一會,才坐起來,打開那一大包煙土,看看,聞聞,慢吞吞地說道:

「倒是點雲土!老韓,既然他也送你五十塊錢,我不能不教他進來,看看他到底有什麼話說。可有一樣,我得和你說明白,這件事情要秘密,祇許你記在心裡,不許對人講,免得鬧出閒言閒語來。你要能保得住我這句話,你就去帶他進來。要是你不能,我們趕快把東西送還給人家,不要找麻煩。」

「老爺,這是小事,有什麼做不到的!我一定不給人講就是了。」

韓大說了,便出去開了柵欄門,放陶補雲進來,方金閣看在一百兩煙土的分上,從煙榻上坐起來,再三讓陶補雲坐了。陶補雲老老實實告訴他,因為一時打錯了主意,入了綠林,現在十分後悔。希望大老爺能給縣太爺講講情,准許「招安」他們弟兄兩個參加保衛團,替大戶主人家看門。

「老十七,想不到你小小年紀,有這個深謀遠慮。」方金閣對於陶補雲加以讚許,他放下大煙槍,燃上一支大炮台紙煙,高興的說,「這個主意好極了!我一定給你幫忙。我實在同你講,你這件事情,要是在上一任太爺手裡,少說也得花上一萬銀子;這等於是買一個死罪,你兄弟兩個,一萬銀子也不為多。幸好現在這位太爺給我特別合得來,特別有面子。這麼著罷,我來作主,你們兩個人,孝敬他五千塊錢,准你們復為良民。……」

「多謝你老人家為我們做好事。五千塊錢,等我給哥哥商量商量看。不瞞你老人家說,幹我們這一行,平常沒有攢錢的。這樣大的款子得臨時想辦法去籌。……」

陶補雲心裡打算給他還還價,因為確實是沒有錢。方金閣當然比他更機伶,便來一個「端茶送客」打斷他的話,說道:「好罷。我不便多留你,你去罷。什麼時候錢籌足了,什麼時候你再來見我,你記住:下次再來,還找韓大傳話,不要教別人知道。韓大,你帶他去罷,時候不早了。十七,我不送你。」

※※※

陶補雲約著哥哥祥雲轉到東嶽廟來,把會見方金閣的情形告訴了方培蘭。方培蘭道:

「沒曾想到他的胃口這樣大,心這樣狠。」

「我們綁人家票,他綁我們票。」陶祥雲搖搖頭說,「我們算土匪,他算什麼?」

「我們是小土匪,」陶補雲說,「他是大土匪。」

大家笑了,方培蘭道:

「你們自己盡量去想辦法,看能湊得多少算多少?我這裡給各路弟兄告個幫,大家來成全這件事。」

「這許多錢送給他,可冤枉?」陶祥雲說。

「那也沒有什麼。」方培蘭說,「先給他!將來有機會再拿回來。」

這些綠林弟兄們在這件小事上表現他們所標榜的義氣。你一百,我八十,他三十,不多幾天,湊足了萬把塊錢。而方金閣又到城裡去了,等到他第二次回鎮上來,陶氏兄弟兩個才又去拜見他。陶補雲道:

「錢是已經湊起來了,很不容易,全是靠人幫忙的。當然這是送縣太爺的。只是,沒有得孝敬你老人家,實在說不過去。」

「十七,」方金閣彈去他的紙煙灰,腦袋晃了一下,說,「你說這假話就不對了。我是希望你們走一條正路,不要把自己陷得太深,才來多管這件閒事的,我難道為了要你們的東西,才替你們幫忙?你們要是這麼想,就辜負了我的心。」

「倒不敢那麼想。」陶祥雲接過去說,「承你老人家的好意,我們真是過意不去。過些時候,還有朋友願意給我們湊給個錢,再來孝敬你老人家罷。」

方金閣再三推說用不著,客氣了一陣之後,把鈔票過了數,收了下來。說道:

「我提前明天就進城。我帶韓大去,教他把好消息帶回來給你們。」

陶氏兄弟出來的時候,又送了韓大二百塊錢。

過了幾天,韓大從城裡回來,拿著方金閣一封信,派定陶祥雲和陶補雲為本鎮保衛團隊附。原來方金閣是本鎮保衛團的團總,這封信是寫給副團總方冉武的。本鎮保衛團總共有三十多個團丁,由一個退伍排長張柳河負責管帶,名義是隊長。這一部分人,算是鎮上公有的武力;私家自衛力量,看家護院的人槍不包括在這裡頭。

陶氏兄弟因為這封信是寫給方冉武的,原是有芥蒂的人,頗覺著為難。陶祥雲說道:

「他要是記著從前的事,不肯容我,那怎麼辦?」

「這是金閣大老爺給他的信,」陶補雲說,「又不是我們去求他,管他怎的!請韓大哥先把信送給他,看他怎麼說罷。」

事實證明,陶祥雲的看法有近乎「小人之心」。方冉武好像並沒有還記得從前的事情,他熱切歡迎這兩位歧途歸來的子弟,親自帶著他們到團公所去,把他們介紹給隊長張柳河。張柳河立時集合全隊團丁和這兩位新隊附見面。方冉武以副團總身分,在家中大客廳裡盛宴招待張隊長和兩位陶隊附,作陪的幾位紳士中,有方培蘭。方冉武讓大家多喝點酒。他說:

「左左右右,這許多村鎮,差不多都出過事了,只有我們鎮上一直到現在還是安安靜靜的,這是張隊長護衛的功勞。」

「那裡那裡!」張隊長說,「我是個外縣人,承各位鄉紳老爺看得起我,在這裡喫一分口糧,我不能不感恩圖報。可是我實在並沒有什麼辦法!鎮上能得平平靜靜,實在是培蘭大爺的面子!」

「這是你說客氣話了。」方培蘭笑了一聲說,「我說句老實話,現在新起的這些後生們,恐怕連我這個名字都沒有聽到過了,那裡還有什麼面子。不過這以後,總可以高枕無憂了,有十一和十七在這裡,他們新出道的才有面子。」

方培蘭轉面向陶氏兄弟說道:「以後你們兩個偏勞罷。」

※※※

方冉武娘子聽說大廳裡請客,有兩個剛「招安」來的土匪,她的「芳心」裡十分稀奇。原來陶十一和陶十七兩弟兄泥水匠,她只是聞名,並沒有見過面。(大戶人家的女眷,終身藏在深閨裡,可以說絕對沒有與外邊男子碰面的機會。)自然,泥水匠是不值得一看的。只有土匪,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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