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慧眼識英雄徒傷薄命 盲人騎瞎馬浪擲頭顱

從金彩飛家小飲回來,史慎之整夜不能入睡。原則上他已經決定「幹」一下,這要再不幹,簡直是表示自己怯弱無用了。這樣一個怯弱無用的人,配做什麼布爾塞維克!他拉開抽屜,從一盞舊報紙底下,摸出一把小小的五音手槍來,用手絹再把它擦了一番,光光淨淨,倒像是一個玩具。他推上一粒頂門彈,上好保險鈕,就把它塞在枕頭底下。他想:

「有錢的人,有不怕共產黨和強盜的?」

他又想:

「有錢的人,有不怕報復的?」

他想得很對。方通三這個倒楣的前例,給了他一個輕鬆的暗示:祇要少少給他漏一點,他就會自動地把鈔票獻出來。「這些軟骨頭的東西!」他想,真是可笑的很。

他以為他已經沒有再事猶豫的理由,幹是一定要幹了。使他一時不能入睡,還要考慮的是「怎麼樣幹」的問題。於是董銀明的影子,就又浮上他的腦際。他真有點恨了。他想:

「這個無用的廢料!不堪造就的官僚資產階級的兒子!你什麼事也不能作!連你自己家裡的東西你都偷不出來!你要是早能偷出你母親的首飾箱來,我現在還用為難嗎?也就用不著我自己出場動手了!你這小渾蛋!」

他又想:

「到明兒我做成了這事情,給你點顏色看看,也教你知道利害!」

於是他決定了,他不再想了。他橫了心,頓一下腳,恨恨的說:

「我先下手你父親!」

這已經是靠近黎明的辰光,他一無掛礙地和衣睡了。

早上起來,他為了鎮定自己,喫過早點之後,喝下二兩白酒。把手槍從枕頭底下摸出來,再擦磨了一番,小心地放在中式呢大衣的外口袋裡。用毛刷把那雙回回絨的高筒絨靴刷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古銅色絲棉綢褲的長褲腳上,用同樣質料,同樣顏色,一寸寬的帶子,緊緊束上。藍緞團花狐袍外邊,加一件黑緞團花夾馬褂,馬褲上釘著龍眼核那麼大的五顆白玉鈕。照照鏡子,再擦一點面膏。把那副瑁邊淺近視眼鏡,用絨布擦了戴上。已經上過油的博士式短髮,重新分梳一番。三十歲的人,原就生得漂亮,經過這一番收拾,真成了一個「玉樹臨風」般的風流人物。這時候,他「顧影自憐」,忽然有一點遲疑。他想,「我可以這樣做嗎?」但是這一遲疑,是微弱而又無力的,祇像輕煙似的一閃,便又飛得無影無蹤。由於窮年累月的長期的幻想,他已認定這正是像他這種為無產階級利益而奮鬥的人物所必須走的路。正在急馳的馬是沒有辦法可以在懸崖的邊沿上勒住的。他自嘲地作了一個微笑,反身鎖上門。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捏住那柄小手槍。忽然又來了一個奇異的想頭,這傢伙是嫌太小,小得像個玩具,會不會嚇不住他們?要是他們不害怕,反抗起來,怎麼辦呢?其實這一問題,他已經想過許多次,他覺得這是決不會發生的事情。有錢的人,哪有不愛惜生命的?萬一,果真,假定遇到反抗,那我就開槍打死他!他這樣決定。他想,連他們有錢的人都不要命了,我這窮光蛋還怕死幹什麼!

他一逕坐車到董銀明家去,開始這一他認為極其安全的冒險。他知道,董銀明這時候是在學校裡,他正在期考中。而董老兒這時候應當已經用過早餐,但還沒有出門。他是預先選定了這個時間來拜訪他的。他順利地被請進了客廳,賓主兩人並不曾相識,史慎之謹慎地問明白了這位主人就是董銀明的父親,並沒有錯誤之後,先就心定了許多。因為這是一個瘦弱的小老頭兒,雖然兩隻小眼睛發著光亮,顯出他的聰明和機警來,但他的體力是不值得注意的,就算是沒有手槍也很容易對付。

「老先生,」他接受了主人的敬煙,吸了兩口,悠然的說,「我來得很冒昧,請原諒。我姓史,大約老先生不知道,我是令郎銀明兄的朋友。」

董老頭兒嘴裡連連應「是」,心裡卻想,不知道銀明還有這樣一個漂亮闊氣的朋友。

一個身穿鑲白邊藍布緊身短褲褂的年輕小夥子,用一個銅盤端進兩蓋杯茶來。這種打扮,一望而知,是大戶人家的包車伕。史慎之頓一頓,等他退出去,才繼續說:

「我有句話,老先生也許要喫驚。我是這邊共產黨的領導人,令郎銀明早已入了共產黨,在我手下,是一個最得力的助手。老先生還記得前些時候尊夫人不見了一隻鑽戒嗎?那就是銀明拿的。他把那鑽戒捐到黨裡,做了活動費。可笑那大滿,白白送了一條命,真是冤哉枉也。」

史慎之說著,故意笑了兩聲,藉以顯示他的鎮定。

董老頭兒聽了他的話,心裡自是喫驚,表面上卻一點不露出來,笑嘻嘻的裝出並不在意的樣子,嘴裡依然連連應「是」。史慎之繼續說:

「今天我來這裡,是有點小事情,來麻煩你老人家了。年關就在跟前,黨需要一筆臨時費,數目也不大,祇要兩千塊錢。我想祇有老先生你能慷慨捐獻,這不但為了共產黨,也實在為了令郎。我知道你老人家跟前祇有這一個兒子,你要不拿這個錢,令郎身上一定有大大的不便。」

史慎之不等董老頭兒有所表示,連忙加重他說話的份量:

「為了讓你老人家知道我的決心,讓你知道我今天必不空回,我帶了一樣東西來了。你看!」

他拿出他的手槍來,明亮亮地晃了一晃。他怕董老頭兒弄不清楚,以為這是一個玩具,他就開了保險鈕,把膛裡的一粒頂門火拉出來,把第二粒頂上去。手法很敏捷,董老頭兒看得清清楚楚。董老頭兒笑了一笑,揚起右手來,向空揮了一下。說:

「史先生,其實你不帶這個東西來也是一樣。我們是初交,你不知道我老董的為人,我一生最愛交朋友。沒有問題,你把那東西收起來,我們細談談。你的事情,並不難辦,我一定應命就是。」

史慎之沒有知道老頭兒出身行伍,又做了多年知縣,什麼樣的驚濤駭浪沒有經過,連機關槍大炮也不知道見過多少,那裡把史慎之這柄小五音看在眼裡。這時,他已經滿口應承下來,一點也不為難,史慎之倒有點後悔自己未免太莽撞,就把手槍收起來。一邊說:

「果然我的眼光沒有錯,我原知道你老人家是一定會慷慨捐輸的。要不,我也就不來了。」

董老頭兒把自己面前一杯茶,用個「三老四少」的手勢,端過史慎之這邊來。他說:

「你的茶冷了,我替你換換。我再請教請教:老大你貴姓?諒必是自己人。」

史慎之沒有料到董老頭兒多年作官的人也有這個門檻兒,這時候似乎也不能不承認,就答道:

「好說,在家姓史,出外姓潘。」

「這就怪不得了,原來是自家人。請問老大幾爐香進會?」

「我是頭頂大字,懷抱通字,手拉悟字。」

「貴前人是哪一位?」

「敝前人他老人家姓╳,上╳下╳。」

談到這裡,董老頭兒高興的了不得,滿面春風,拍掌笑道:

「真真不是外人,我們是同參呢。敝前人姓╳,上╳下╳,原來和貴前人是親同參,你一定也聽說過。史老大,你不知道我在這裡,專好幫助人。尤其同幫弟兄,祇要露一點口風,我總是送盤費。我們潘家的子孫,第一講的是義氣。你現在和銀明又有那種特殊關係,我當然更是義不容辭。好在你說的那個數目也並不大,我還可以張羅得出來。史老大,我問你,你這個錢打算什麼時候用呢?你告訴我,我替你弄去,包管沒有錯兒。」

「董老大,不瞞你說,我急得很,現在就要用。」史慎之老老實實地表示了他的希望。

「你要立時就用,我可真沒有辦法。史老大,我不瞞你,我是有幾個錢,放在聚永成銀號馮經理那邊,教他替我生點利息,好維持這一家的生活。這兩天馮經理到天津去了,今天晚上一定回來。好不好你等到明天上午,我們到聚永成去,我教老馮弄兩千塊錢給你,你好過年。」

史慎之恐怕夜長夢多,總不如先拿到手妥當,就老實不客氣的說:

「我倒也不一定要現錢。我聽銀明說,尊夫人手頭有不少的首飾,你拿點金器給我罷。我不高興再等到明天!」

「史老大,你不要相信小孩子胡說八道。內人是抽鴉片煙的,癮又大,什麼東西不教她抽光了,她哪裡還有積蓄!你想,她要是有點積蓄,也不至為了一個小小的鑽戒,逼出人命來了。史老大,這麼著罷,我們明天上午在聚永成見面。明天早上我教銀明到你那裡去陪你到聚永成來,我立時付款子給你。你看可好?我們都是為了銀明,難道你還不相信我!」

史慎之看董老頭兒倒是很誠懇的,諒他也不敢起什麼怪花樣,就不再堅持。閒談一會,告辭出來。董老頭兒定要留他喫中飯,他也辭謝了。

※※※

他從董家出來,有點高興,又有點失望,而心裡卻覺得不安。經過剛才一度緊張之後,他很感到疲倦。想回去休息,不知怎的又好像有點怕,不敢回去。他沒有坐車,一個人孤魂似的在街上慢踱著,不知道怎樣才好。最後,他決定上澡堂裡睡覺去。跑到「復興池」,揀了一個上好的單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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