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陰差陽錯冤枉一條命 臘盡冬殘窮愁兩顆心

錢之於人,就和那水之於魚一樣;魚無水,要死,人無錢也不能活。「人為財死」這句話的道理,諒必就在這裡,因為沒有財不能活,自然就情願為財而死了。

你看,雖然不過是五百元之數,那史慎之立時就挺起腰板來了。卻不料還有接續而來的意外的幸運,證明那福無雙至的話未必就正確。

那董銀明開始注意老太太的手飾箱,苦於沒有下手的機會。一個星期天,董銀明待在家裡。老太太的習慣是午前十一時左右才起床,服侍她的是一個陪嫁過來的老丫頭,名字叫大滿。大滿的年齡和老太太差不多,曾被老太爺收過房,而不為老太爺所喜,所以到老還是個丫頭,沒有爬上姨太太的身分。老太太每日起床之後,由大滿服侍她洗臉梳頭,然後上床抽煙,挨到下午一兩點鐘才喫飯。這一天老太太洗臉的時候,把一個經常戴的一克拉白金鑽戒退下來,放在洗臉台的大鏡前。這原是每天都如此的,但這一天她洗臉之後,忘記了戴上。直到喫過飯,洗手,要再上床抽煙的時候,才發見那鑽戒已經不見了。老太太清楚地記得是早上洗臉的時候脫下來的,屋子裡沒有別人進來,除了大滿和銀明,問問他們,卻都說沒有見。老太太急了一會,想想總是丟不了的,就吩咐大滿仔細找找,看到底遺落在什麼地方。

當天下午,董銀明就把這個鑽戒送到史慎之那裡去了。這是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是方祥千寫信給齊寶申推薦史慎之之後,不知怎的,督軍譚宗玉派人拿了一封信,給方祥千送了一千塊錢去。這個錢,照方祥千的老脾氣,是一定不要的,但現在做了共產黨,奉命「不擇手段」,寫了封回信,就馬馬虎虎地收下來了。他卻分文不動,原封送給史慎之。

這一下,史慎之就有辦法了。他一個人跑到金彩飛那裡去,獻上那個一克拉的鑽戒,事情就急轉直下。老太婆吩咐金彩飛說:

「快讓史老爺到你房間裡歇一會去。晚上就留史老爺在這裡喫飯。館子裡叫菜,未必合口,看我自己弄兩樣菜,讓史老爺換換口味。教彩奎她們幫幫我。」

金彩飛抿嘴一笑,眼瞟著史慎之,嬌聲說道:「好,你老人家放心去罷。你把他交給我,保管替你得罪不了人。」

「你知道就成。」老太婆打著哈哈說,「你要替我得罪了史老爺,看我還給你找小女婿兒不!」

「你看這個媽媽,」金彩飛呸了一聲說,「怎麼說起這種風話來了。」

一邊,她拉著史慎之,到她的臥房裡去了。

因為金彩飛要上院子,喫過晚飯,史慎之就先走了。為了慶祝這個勝利的好日子,他又一個人在雀花樓喝了個十二分醉,才回寓睡覺。這一夜,他連夢也沒有做一個,睡得特別甜蜜,特別寧靜。

而就在這個夜間,董銀明家裡出了事情。原來鑽戒一時不見,老太太先還以為是遺落在什麼地方了,及至東也找不到,西也找不到,才疑心是丟了。但銀明和大滿兩個人,都是老太太信得過的,別又沒有人進來,老太太心裡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疑雲,推究不出到底是怎麼回事來。晚上,老太爺回來,知道不見了鑽戒,也祇說明天再找找看罷。老兩口就在床上對抽起大煙來。抽得很晚很晚的時候,老太爺到後面去淨手,從廚房窗子外邊走過,聽得裡邊說話,是大滿的聲音:

「我給你的那個東西,你帶出去,可千萬不要教老太爺和老太太知道。」

「你看你,我又不傻,難道連這點事情不知道,還要你囑咐。」這個答話的是燒飯洗衣的劉媽,新近雇進來,還不到三個月。

老太爺聽了,大起疑心,回來和老太太說了,就斷定那個鑽戒是大滿偷去的。老太爺一時氣憤,一迭連聲叫大滿,進來,就逼她交出鑽戒來。

「鑽戒?我沒有拿鑽戒。老爺!」

老太爺就把剛才在廚房外邊所聽到的話,說給她聽,教她非承認不可。

「不,老爺,那說的不是鑽戒。那說的是大煙灰。劉媽的外頭人心口兒痛,要喝點大煙灰,是我給她拿了一點。老爺不信,可以問劉媽。」

「你們都串通好了,我問她幹什麼!你能偷煙灰,就能偷鑽戒,用不著再問!」

老太爺把大滿打了幾個嘴巴,又踢了幾腳,叫她跪在床前,非交出鑽戒不可。這時,老太太也忍不住發話了。

「你看,一個人要變壞起來,有多快!你怎麼生心偷我的鑽戒!這還了得!我這家裡值錢的東西多著呢,你有了這個壞脾氣,我這日子就不能過了。常言說,家賊難防。你每天出出進進,我怎麼防得了你!我是沒有別的辦法,你要是不給我交出鑽戒來,你就給我死!」

這裡一鬧,廚房裡劉媽也知道了。她不得不硬著頭皮來給大滿作證,說那拿的實在是大煙灰,並不是鑽戒。「你看,這不是!」劉媽拿出一個火柴盒來,裡邊裝著一點大煙灰。

「你不要多嘴!你明天給我滾蛋!」

老太爺把劉媽趕出去,又踢了大滿兩腳。

「我是給你要定鑽戒了。」

那大滿有口難分,又拿不出鑽戒來。含冤莫白,當夜就上弔死了。

第二天,老太爺知道家裡出了人命,就先給劉媽說好話,又給她錢,買住她,教她不要聲張。地面上也花點錢打點了,買口棺材收殮了,抬出去埋掉。

這事情發生之後,第一個難過的是董銀明。他受良心責備,覺得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精神上他是負罪太重了。他時時想起大滿來,總覺得對不起她。史慎之分析他這種情感,完全是小資產階級的劣根性在作祟。而這種劣根性,如果不加以徹底的克服,則這個人難望其成為一個真正的布爾塞維克!

就為喫了這個虧,以後不久,當選派同志赴俄觀光的時候,雖是董銀明自告奮勇,極願一往,史慎之卻一口回絕了他,而另行選派了尹盡美。那時,俄人以國民黨為其友黨,所以那次赴俄的人包括兩黨分子,國民黨方面參加的有民志報的羅聘三等人。

尹盡美在玉鳳紗廠所建立的組織關係,暫時交由汪大泉負責。尹盡美在實際工作上,是一個積極的活躍的人物,史慎之有意造就他,希望他將來能負更大的責任。尹盡美唯一的缺點,是身體不太好,平常面色蒼白,有時咳嗽,像有肺病的樣子。朋友們勸他到醫院裡去診察診察,看究竟有沒有病。他總是不肯接受。他的理由是——

「假如診察了,說有肺病了,怎麼辦呢?我有沒有資格長期療養?肺病是一種富貴病,不是窮小子可以嘗試的。所以我用不著去看。我祇是埋頭工作,哪一天累死,哪一天算完!人生不過是這麼回事!」

所以嚴格分析起來,尹盡美這個布爾塞維克,是有著濃厚的浪漫氣息的。他以小資產階級的悲觀主義,尋求刺激,消磨生命,無異把革命流血當鴉片煙抽。早期的共產黨人,像這樣的不在少數,尹盡美僅其一例而已。

赴俄觀光的人動身以後,陰曆年關就在跟前了。最焦心的仍然是史慎之,他開支浩大,而全無收入。金彩飛已經成了他的一個無底坑,這個是永永遠遠填不滿的。他清醒的時候,也常反省,對於自己的這一行為予以無情的苛評,認為真正是小資產階級劣根性的最大表現了。祇可惜事到而今,感情上他已經不能斷掉她。

為了金彩飛,他已經養成一種習慣,每天晚上一定要讓那震耳欲聾的鑼鼓,急管繁弦,和那超過音量的高音,無休止地,一連續地,刺激上幾個鐘頭,才覺得舒服,痛快。要不呢,就覺得太清靜,清靜得像置身於黑暗的太空中,無所依傍,無所著落,心被提得高高的,不好過!

他像一隻風箏,而金彩飛是一條放風箏的線。無論你飛得多高多遠,你總是被繫在這頭線上。他有時問自己,「我不能割斷這條線嗎?」可惜,答案是否定的,他不能。

那時的名湖居,還保存著古老的形式。戲台是方形的,前面兩角有兩根柱子,柱上掛著對聯。台下是一張一張的方桌,方桌四面有長凳,看客們圍坐在四周,桌子上放著茶水糖果,倒像個剛剛開始的飯局的樣子。史慎之是這裡的常客,台前正中一張桌子,面對戲台的那條長凳,像他包下來的一樣,永遠被案目保留起來,不賣給別人。

這一晚上,史慎之雖然面對戲台,但他簡直沒有知道在唱什麼。他有更大的憂愁壓在心頭。年關近了,處處要用錢,他一心盤算著應當怎樣弄進一筆錢來,才得風風光光的過年。否則,就要不好看!雀花樓的飯賬,是非清不可的,天天還要喫呢。金彩飛,雖然她並沒有開口,自然也得送她幾百,那還用說!自己再準備一點年間零用,至少也得千元。他想:

「要是沒有這一千元,我就不能過年!」

他不自覺地長嘆了一口氣。

「真要沒有這一千元,我只好躲到上海去。」

他想到這裡,自己連連搖頭。輕輕說了兩聲「不,不!」

「無論怎樣,我也得弄到這一千元。我不能丟這個面子,我不能扔下彩飛!」

他無頭無緒地繼續想下去。「還得從董銀明身上打主意。這個官僚資產階級的兒子,他的錢應當拿出來。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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