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深櫝藏珠癡兒興覬念 幽居選美奼女佈相思

史慎之到達之後,方祥千是興奮而又忙碌。他認為過去這一段,工作不能展開,完全因為缺少領導的緣故。你看人家史慎之,理論多麼豐富,處事多麼敏捷,信心多麼堅強。這以後,組織的發展,行動的推進,總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的碌碌無所表現了。他再三交代他的青年朋友們,要誠心誠意接受史慎之的領導,不如此便無辦法。大家唯唯而已。尹盡美卻私下對方祥千提出他個人的看法。

「六爺,你看史慎之這個人像是個鬧革命的嗎?他穿的是團花馬褂,緞鞋絲襪,吸的是老炮台香煙。一張臉兒白白的,好像還抹著粉。我看,他一定是抹粉的,到明兒倒要仔細瞧瞧。」

尹盡美這個人倒真正是出身於貧苦的家庭。他的父親是一個吹鼓手,這原是一種「賤民」,過的是「流浪者」的生活,真正喫了早上看不見晚上的。尹盡美能得進小學以至畢業,完全仰賴娘舅的幫助,這就是在玉鳳紗廠做事的那一位。盡美天分很高,而又刻苦用功,投考師範學校的時候,以第一名錄取。師範學校是官費,算是一般無力上進的貧苦子弟們的一條出路。那時候的官費生,被稱為「喫官饃饃的」,這個稱呼是帶一點譏笑意味的,因為既然「喫官饃饃」,家道一定不大好,而窮孩子是可笑的。

「六爺,我尤其看不慣的是他對於你們家大姑娘那副嘴臉。似乎一個革命者,見了女人也要有個革命者的派頭才是。」

「盡美,你的意思很好,但話不是這麼說的。」方祥千用一種長者風度,對於這個帶火氣的年輕小伙加以誠懇的開導,「他穿得好一點,那是為了掩護工作。現在這年頭,不看喫的看穿的。穿得像樣一點,在社會上活動,不知要佔多少便宜。再有一說,他們南邊人,生活富裕,原穿得比較好一點,這個我們不要去管他的閒事。吸老炮台,也是在上層社會上應酬,所不可少的。他把上層應付好了,我們底下就好做事。至於他對其蕙怎麼樣,我倒是不在乎,年輕人見了女人,哪個不像蚊子見了血?」

方祥千說到這裡,就打一個哈哈,拍著尹盡美的背,勉勵他說:

「不要鬧什麼意見,好好地幹!等你需要女朋友的時候,我給你介紹個頂頂好的。別看我有了幾歲年紀了,我的思想卻一點不老,總是跑在大前頭。」

尹盡美被方祥千說得臉上一陣紅。

「六爺,你這個人,實在心太好了。但你也要有點分寸,不要過份相信人。對於史慎之,我們慢慢看看再說罷。反正事情我們總是要做的,他不來,我們也是做,這又不是替他做的。」

「你這麼設想也對,我們是對事不對人。」

這時候,史慎之已經在雀花街民志報館附近租到住處。方祥千把他當作一個普通朋友介紹給民志報館的羅聘三,他也替民志報寫寫無所謂的文章,漸漸就成了民志報座上的常客了。他從上海並沒有帶來什麼方略,而是先來看看情形,然後再定方針。他也以為國民黨是一個可供利用的朋友。他同意方祥千過去的許多佈置,以原有的幾個SY分子,作為CP的基幹,著手組織CP。他對於方祥千頗致慰勉之意。他說:

「我們今天這個基礎自然是極其薄弱的,但有這個基礎比較沒有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而這個基礎是方祥千同志赤手空拳打下來,今天又全部拿出來交給我們大家的。我們的組織將來長大了,完成了,要永遠記念方祥千同志,他是我們的拓荒者。我更徹底的說,他實在是我們這一區域的共產黨之父!」

這個慰勉詞,由史慎之親筆寫成書面,帶去上海,曾經正式的印在中共中央的通報上,是方祥千最為得意的一件事。

同時,他們決定在外縣成立組織。第一步至少要在T城以外的地方,先建立兩三處據點,預防萬一T城被掃蕩,可以有一個退守的地方。他們加強尹盡美和汪大泉汪二泉的工作,這幾個人都有相當的發展。他們在會議期間,研究討論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經費問題。他們的經費,是沒有任何方面的補貼的,完完全全靠自籌。商量結果,方祥千雖然已經債台高築,早已捉襟見肘,周轉不靈,但大部份的希望,還是寄託在他身上。

「祥千同志,」史慎之說,「你應當想辦法把你家裡的田產賣出去,供我們工作的需要。一個根本問題,你要注意到。那便是你不能既做共產黨,又做地主,這二者像水與火一樣的不能相容。魚與熊掌,你只能取得一樣,決不能兼而有之。」

「是的。」方祥千赧然說:「我早已打算到賣田,前些時已經寫信回去,叫管莊子的馬莊頭去想辦法。現在的困難是,老人家還在著,產權在他手裡,不是他出面賣,恐怕沒有人敢要。所以這很久還沒有接到馬莊頭的回信。」

「不要管老人家的事,他有幾年活?將來還不都是你的,偷偷把它賣出去就是了。令弟珍千兄總沒有問題罷?」

史慎之焦急地望著方祥千那張誠懇而老實的面孔。與會的人也都隨著史慎之把盼望的目光一齊投向方祥千的臉上。這時的情形,頗有點像債權人清算債務人的樣子,而這個債務人正是方祥千。

「祇要我能打得通馬莊頭,我是打算偷著賣掉的。但這要我親自回去才能辦。等放了寒假,我一定回去做這件事。至於我們老七,祇要是我關照他,他是絕對不會有異議的。」

「這樣說起來,竟是明年的事了。目前這幾個月怎麼辦呢?」史慎之想著一定要有一個救急的辦法才成。

方祥千一連抽了兩斗煙,盡量向自己身上找辦法,可是他實在沒有辦法。於是他慢吞吞地問道:

「董銀明,你怎麼樣?」

原來董銀明的父親,在北方幾省做縣知事多年,宦囊頗豐。現在不做事情了,就在T城住下來,算是落了戶,也不回貴州原籍了。

「我父親確實是有錢的。」董銀明很坦白的說,「只是我向他要不出來。我只能向他要點零用錢,他最多不過給十元八元,絕不會多的。」

史慎之稍稍沉思了一下,說道:

「那麼,你說,你父親的錢都是放在什麼地方?」

「他每天都到聚永成銀號去,我想他的錢大部分都放在那裡,詳細情形我也不知道。」

「那麼你家裡就沒有什麼金銀首飾,珍奇古玩一類的東西?」

「我母親有個首飾箱子。」

「放在什麼地方?」

「在母親的臥房裡。床對面有一座大立櫥,櫥裡頭有抽屜。她的手飾箱子,就放在那抽屜裡,層層都有鎖。」

「你知道那首飾箱裡,究竟都是些什麼東西,值錢不值錢?」

「我平常也沒有注意。不過看見黃澄澄的,明亮亮的,想來一定是值錢的。」

史慎之長長的透一口氣。他抽上一支煙,鬆下他那緊張的情緒來。手指頭敲著桌面道:

「我想,辦法就在你這裡。為了工作,為了無產階級的利益,你要想辦法把那首飾箱偷出來!偷!把它偷出來!」

整個房間裡的空氣頓時又緊張起來,董銀明倒為難了。說道:

「母親抽大煙,馬桶都放在床腳下,她是很難得離開這屋子一下的。鑰匙,她穿在鍊子上,鍊子又拴在她自己的腰帶上。——我想,倒不是我不肯,祇怕不容易。」

「我們這麼樣罷。」史慎之滿面春風的說,「我問你,對於由你負責去偷那首飾箱,原則上你是不是贊成?你要說老實話,覺得耽誤了正經事,這不能含糊。」

「原則我是贊成的。」董銀明熱誠的說,「她那些東西,還不是父親做官,刮地皮刮來的。現在拿了來做革命,是絕對應該的。我現在祇是考慮著很不容易偷得出來。」

「好,既然這樣,就不必再多談了。」史慎之對於這一議題作一結語,「你從今天起,留心機會,多動腦筋,設法去偷那箱子。每天下課回家以前,你到我這裡來打一個轉,我們多研究研究,我也可以給你出出主意。這件事,我們定要做成它。」

對於方通三這一線索,史慎之認為也可以想辦法。他說:

「祥千,你那種態度,是一種名士習氣,標準小資產階級,根本要不得。要知道我們是祇問目的,不擇手段的。方通三不但自己有錢,他太太的娘家,更是全國聞名的大富戶。我們不要放棄這個頭緒。你還想辦法和他多接觸,我再幫你出主意。總之,我們籌措經費,一定要向這些大財主動腦筋。我們要用資產階級的資產來打倒資產階級。」

這說得大家都笑了。

此外,還決定由方祥千寫信給國務卿總理齊寶申,請他介紹史慎之給督軍譚宗玉,希望在督軍公署謀一個顧問一類的掛名差使,一則可以掩護身分,二則也可以拿一點車馬費。

※※※

史慎之的寓所對面,是一個京戲院,叫做「易俗社」。有個唱青衣的主角,綽號「小破鞋」,就是後來在上海成名的王芸芳。「名湖居」白天賣茶,晚上也開鑼,做台柱的是三姊妹,唱皮黃,有時也唱梆子。這三姊妹,一個名叫金彩飛,唱花旦,拿手翠展山、許仙遊湖、小放牛一類的戲,是三姊妹中的領袖。其次金彩樓唱鬚生,金彩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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