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這是志驤第一次坐渡船——其實那祇是一隻竹筏而已。用十多根特大麻竹做成,兩端都微微上翹,離開水面。一頭有根粗繩子,繩端是一隻銅絲做的圈圈,套住從此岸伸到對岸的一根鋼纜。水流在那裏還相當急,老船夫手持一根長竹篙把竹筏撐過去。筏上祇有志驤一人。

志驤跳上對岸,掏出五角錢,交給那個老船夫。志驤知道他叫加生伯,前此也看到過二、三次,是志驤來釣魚時看到的。算得上熟人了,可是志驤無心與他相識,而對方也似乎不願先向志驤搭話。上竹筏時志驤祇說了一句「拜託拜託」,下了筏也祇是一句「謝謝」而已。

可是加生伯看到那枚五角錢,馬上把手伸進口袋要掏錢,志驤不加理睬,再謝了一次就轉過頭走去,但立即被叫住了。

「喂喂,等一下,要找錢啊。」

「不必啦。」

「這麼多?」

「我回來還要坐一次。」

「也不要這麼多,我找你……」

「不,加生伯,你收下吧。」

志驤走去了。

來到新柑坪已經有兩個月了吧,這是他第一次離開。過了溪流就是舊柑坪,當然也是第一次來到。

首先是一段不太陡的上坡路。沒料到,這兒竟有這種像路的路,是用石頭鋪的。那些石頭都有合抱那麼大,每塊都平坦,可供落腳,一看即知那是人工鋪的。石面無苔,可見行人還不太少。這與常見的靠來往的人踏出來的路大有不同。同時,路兩旁都是大樹,這一點又與過去常見的山路不同。那些大樹也多半有合抱以上大小,想必是為了蔭涼路上行人而刻意留下來的——也可能是種的。想來這路已有不短的歷史了。

路與一條小溪幾乎成平行。那溪澗水量不多,溪裏到處又是巍巍巨石,不時有琮琮水聲跟著志驤。也許是因為樹都高大吧,蟬聲如雨,頗不寂寞。

志驤的腳步踏得很快——也許該說,他的心已去到八結那個地方了。難怪,他是要去會奔妹的。

昨晚,凌雲老人突然又來訪隘寮。在小油盞昏黃的燈光下也可以看出老人面色不同於往常,有一種油光,而且充滿興奮之色。一進門,志驤就嗅到一股微微的酒味。

「志驤,你又在看書?」一進門那爽朗的聲音就揚起,在寮內引起回響。

「呃,老先生。」

「唉唉,該換個大些的盞子才好。拿個天燈來吧。」

「不,這已經夠了。請坐請坐。」

「年輕人就是這一點好,換了我,一個字也看不見了。」

「老先生好像喝了酒?」

「呀!還有酒味嗎?怪啦,已過了三、四鐘頭,走了一個半鐘頭的路。」

「哎呀,老先生喝了不少酒,怎麼還可以走那麼遠的路呢?不太……」

「危險嗎?當然不會,我是斗酒不醉,何況如今也沒多少酒好喝了。大約一瓶吧。可不是像上次的一升瓶呢。四合瓶……真有一升瓶,那就不錯了。不過四合瓶也不容易呢。」

「老先生,真是豪傑之士。」

「什麼?會喝幾杯就算豪傑嗎?差得多了。我張某人,埋沒草萊,快要腐朽了,不中用了。唉……」

「這真不像你的話了。我從來也沒聽過你說這樣的話。想像裏,你是永遠不會說這種話的人啊。」

「志驤,以你的年紀,能想像的事恐怕有限吧。不過……對啦,這話再提也沒用。我是告訴你一個消息的。先別吃驚,我今天見到了奔妹。是你的那個奔妹。」

「哦?」志驤著著實實吃了一驚。

「都說別吃驚啦。我今天是去了八結,我那兒有個親戚做七十一歲大生日。沒請客,祇叫了一桌的近親。祇有三瓶酒,唉,一桌才三瓶酒,已經算不錯了。這是個什麼時代呢?可是我自己就喝掉了一瓶,說不定還不祇一瓶。真是罪過啊……」

志驤默然。

「呀?」老人忽然然驚醒似地改變了口氣說:「是要告訴你奔妹的消息的。她呀,真是個好女孩,你眼光不錯。她乍看是不折不扣的深山的女孩,不過細看,聽聽她的口齒談吐,便知氣質與大多數的深山女孩不同。那是要細心的人,高人一等的眼光才能看出來的。對嗎?」

「嗯……」志驤祇有曖昧地應一聲。

「是她來找我的。她說她就在下屋的吳家,那裏的吳開仔就是她的姨丈,吳英輝就是她表哥。這些人你當然不認識啦。是她阿姨死了,所以她從九曲坑來到八結,幫忙一些瑣事。我午飯後休息了一下就回家了,順便到吳家去弔唁了一下。也許是她聽到表哥叫我凌雲叔吧,我辭出了以後她就從後趕過來,問我你是不是住在我家。聽到她說住在九曲坑,名叫奔妹,我馬上就想起那天志流告訴我的那個女孩子,相信是錯不了的。」

「嗯……」

志驤覺得神志都有點亂了。他是怎樣地想念她,恐怕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的。兩心早已相許,甚至根據志流的看法如果他要她來,她一定會來就他的。在這樣的深山裏,幾乎沒有第三個人,周遭是這麼岑寂,隘寮更是這麼荒涼,如果能在這樣的地方,兩人一起往——光是這麼想像,印上了一尊好大的自己孤零零的影子的泥牆,矮矮的屋頂,銃眼邊的雜草,這荒涼的周遭的一切,便陡地產生出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意義了。然而事實又如何呢?白天浸沉在激流裏,或潛入深潭裏的時候還好過些,一到夜晚,便祇有那盞孤燈與泥牆上的孤零零的影子伴著他。在這裡,呼天天不會應,呼地地也不會答。她被幾座山隔著,那麼遠——不,路途再遠也不過幾個小時,而他卻沒法去見她,連通一封信都不能夠。特別是不易入眠之夜——那種惶惶然,那種躁熱,那種渴切,聽了老先生這麼提到她,便又告復甦過來了。

凌雲老人似乎沒有察覺到志驤心裡頭的變化,一直地說下去。志驤聽著老人與奔妹攀談的經過,彷彿那一老一少就在眼前交談著:

——「妳就是那個奔妹啊……」

——我定定地看著她,滿頭秀髮,那麼烏黑,那麼好看,兩條辦子垂在胸前,卻不會像一般的女孩子,用手去撫弄它。面孔也好美好動人。

——「我聽說過妳的事了,嗯,是志流去新柑坪時說出來的,妳煮的那隻雞我也吃到了,煮得好香,真好吃。呃,真對不起,那本來我不應該吃的,可是我吃了那麼多,我們幾個人,一下子就吃光了。他們還儘揀腿和翅膀給我,尾巴錐也是我吃了的。」

——唉唉,我就是這麼多嘴,也許因為喝了些酒,所以話特別多了。很快地,她就沒有了那種面對陌生人的拘謹之態,嘴角還浮現了一絲絲笑。她可真是個美人呢。這就難怪你會喜歡上了。

——我告訴她,你在新柑坪過得很好,差不多天天去釣魚,夜裏就看書。我說你是個了不起的青年,在現今的臺灣,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恐怕不多了。我要她一點兒也不必擔心,不必憂慮。唉唉,我還向她拍了胸脯呢。

——「要妳不必憂慮,這當然不容易做到的吧,不過我擔保,妳確實可以放心……這樣吧,這裡到新柑坪,路途不算遠了,妳這邊的事忙完,何不去看看他呢?」

——她垂下頭沒答。

——「不必害羞,我以前也像你們這麼年輕過的,我還能想像到你們的心情。來吧,不必擔心,只管來。」

——「我……我不敢去。」她說。

——「咦?為什麼?有什麼好害怕的?我那邊沒有誰會說長道短,見見面也不算什麼。不是嗎?」

——「嗯……可是……」

——「還可是什麼呢……或者這樣吧。我告訴志驤,叫他來找妳。」

——「不!那是不行的……」

——「為什麼?妳不肯去,又不要他來,唉唉,你不用這麼跟自己過不去啊。」

——你猜她怎麼說?「能聽到他的消息,就已經很高興了。」她說完就流淚了。真是我見猶憐。我猜想,她是萬分想來看你的。說不定她來八結時,一路上雖然因為姨母過世是件悲哀的事,可是八結離這裡近,她一定也在內心裡高興的。可惜……全都是因為這個時代,唉,這是個暗淡的時代,大家都這麼苦,可是像你們這一對,苦上加苦,真不知有多麼難受啊……

志驤默然不響。他在靜靜地啃那苦澀的滋味。是的,這是個暗淡的時代,全島六百萬同胞,都沉陷在暗淡裏,可不知這種日子,還要繼續到什麼時候。

「還好,黑暗總會過去,這是自然的法則,也是歷史的必然性,一點也沒有懷疑的餘地。並且這日子也不會太遠了。我不是說過好多次嗎?」

「是的。我也相信這樣。」

「對,那就不必憂愁啦。年輕人,去吧,去會她。」

「呃?」

「明天去。一起來就去。」

「可是……」

「哎呀,怎麼你也可是可是的,你是個男子漢,不是嗎?」

「……」去了又怎樣呢?見了面又怎樣呢?志驤幾乎說出來,不過沒有說。

「見了一面,談談,雖然也沒什麼,不過總可以留下一份值得回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