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張凌雲老先生把志驤安頓在一所「隘寮」裏——志驤以老先生來稱呼他,對一個五十四歲的人來說,委實是有些不恰當的。然而,他所給人的印象,卻不折不扣是個老先生。在那幅肖像裏的他,年紀大約三十齣頭,真個相貌堂堂,眉宇間一付英氣咄咄逼人。但實際上呢?除了那面相還可尋出那麼一絲絲的肖像裏的輪廓之外,簡直叫人不敢相信是同一個人。

不錯,他是個昂藏六尺之軀的大漢,比志驤還略高,祇是兩道眉毛微微下垂,雙頰的肉竟也有點兒鬆弛下來。頭上光著,不過一根根髮樁盡是雪白的,連眉毛也白了。最給人老的感覺的,就是那雙眉毛,它們出奇地長,而且隨著身子的晃動,居然還會顫巍巍地振動。

還好,他雖略胖,但背不駝,腰不彎,肚皮也沒突出。使志驤想到他每月出去街路一趟,徒步走那七個小時的路程,靠的就是這付身架。不過一方面也很容易地可以想到,他之所以能保持那身骨架,也是靠每月一次的這麼一趟遠路的來回。

但是,他的精神倒是蠻硬朗的,聲音也夠宏亮。動作雖顯著微微遲鈍的味兒,卻也因此看來更穩重,更沉著。那天晚上,他大踏步地走進那個廂房,老遠志驤就聽到那種腳步聲了。

「陸兄……陸兄……」那聲音還似乎有幾分興奮。

志驤沒聽出那是叫誰的。陸是自己的姓氏,可是「兄」又什麼呢?所以直到對方進來,他都沒回答。

「陸兄。」那是明明衝著志驤叫的。

「呃……張凌雲先生嗎?」

「我就是我就是。陸兄,難得你來我這兒,真個是蓬蓽生輝了。請坐請坐。」

志驤這時才模糊地猜到對方叫的是「陸兄」這兩個字。在日文裏,尤其書信裏,稱對方某某兄,這是志驤所熟悉的,以前他與朋友通信,偶爾也曾用過。然而在自己的語言裏,從來也沒聽到過這種稱呼法,因此乍然聽來,也就覺得格格不入了。再者,對方說的什麼生輝,他也完全不懂,祇能約略猜到那是一種客套而已。

志驤很快地就被擲進一種莫名的感動裏。這就是那位慕名已久的張凌雲,當過「支那兵」的,而且官階高到大尉,做過「總理衛士」——雖然他祇知道「總理」就是「總理大臣」也叫首相,首相的衛士倒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那一定是他還沒升「將校」的時候吧——可是憑那大尉頭銜,已夠使志驤幾乎目眩神迷了。

老先生詳細地問過志驤過去的情形,大表讚佩,說他是當今臺灣青年之中難得一見的英才。志驤內心裡對這種說法並不十分同意。現今的臺灣青年,固然由於日本的「皇民化運動」而有不少被蒙蔽,可是部分人還是有自覺有認識的。想來,老先生長年蟄居在這樣的深山裏,對外界的情形有點隔閡了吧。不過事實如何呢?這又不是志驤所能完全明白的了。因為他離開故土已多年,而回來後接觸到的年輕人,男女合起來也不過那麼三四個而已。

「陸兄,這半年來你一定對時局很陌生了吧。我們光明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呢。在你來說,意義更不同,那個日子,也就是你結束逃亡,還我自由的日子。這一天已不遠了,你知道嗎?」

「嗯……老先生是不是說近來常有空襲。表示日本已有戰敗的跡象?」

「這也是其中的一個。不過我今天出去街路,聽到更重大的消息,就是南洋又有一個島陷落了。他們在開始喊一億總玉碎了呢。」

「哪個島?」

「塞班。南洋群島的最大最重要的一個島。」

「噢,我知道,是南洋委任統治地的首府。它給……」

「嗯,給美軍打下了。島上四萬個日本仔老百姓,戰死的戰死,其餘全部集體自殺,女人小孩也不能免。唉唉,那些日本仔,真是太殘虐,太沒人道了。不過那也是活該。霧社事件,你也知道一些吧。整個霧社的生蕃,老人、婦女、小孩也統統被迫自殺。因果啊,因果報應,絲毫不爽。」

「……」

「塞班島的日軍,據說也有四萬多,他們說是戰至最後一兵,拿大刀殺進敵軍裏去。這是白死,也是枉死。八九萬人,死得太不值得。」

志驤所知道的是阿圖島,其次是爪達爾崁拿爾、馬京、塔拉瓦,還有拉寶爾,他們確實是在節節敗退的,如今輪到塞班了。所謂委任統治地,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日本由德國接管過來的,日本人已統治了那個群島廿多年了,這與大東亞戰爭爆發才以閃擊及偷襲的作戰方式搶到的島嶼不同。它的失陷,的確可以再次證實日本正在節節敗退,而打到自己腳邊來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連司令官……叫什麼來著,是個中將呢,也自殺了。大概也是切腹吧。日本仔確實勇敢,可惜是蠻勇,也是忠義的,可惜是愚忠,沒用處。啊,陸兄,我今天真高興,聽了這好消息,一路上都忘了山路遠。連從那個警部補所受到的一肚子氣也消了。回來又碰見你光臨,真是太使人高興了。」

「老先生,我真給你惹麻煩。」

「一點麻煩也沒有。吃的,我們有幾塊薄田,還可以想辦法。這是哥哥份內的事,相信多一付碗筷,還不會怎樣,至於日本仔那邊,我自有辦法應付,你可以放心的。」

老先生告訴志驤,附近有一所隘寮,是以前隘勇屯駐的地方,多年來已沒有人住了,可以去躲,三餐的飯他會親自送。志驤想到那樣太麻煩了,請老先生允許他自炊,反正閒著也沒事,而且煮東西吃早已習慣,祇要白米就行。同時這樣也可以避開別人耳目。老先生總算同意了。於是第二天,凌雲老人就把志驤帶到那所位於後面山丘上的隘寮。

志驤真沒想到所謂隘寮,竟是這樣的。原本以為也是像腦寮那種破陋的草寮,其實大謬不然。它高出地面不過三四尺高,是往下挖掘而成的,地面部分是厚厚的泥磚牆,每一面都有幾個小窗——原來那就是銃眼,屋頂是足有五寸厚的一塊塊木板,上面鋪著一層泥土,長滿灌木雜草,遠遠看去,一不留心便看不出它的存在。

門祇剩下門框,門板早已不知去向,低著腰身進去,有六級石階,裡面大約丈四五見方,高大概七尺不到,如果當做一個人的住處,倒也不算太狹窄,祇是那兒祇有一張床,其他什麼也沒有。志驤上前細看,那床祇是用泥土堆起來,上面鋪幾塊木板而已。而那木板,一眼便可以看出,絕不是擱著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人睡的,甚至似乎剛剛被洗刷過,可是其他呢?被、蚊帳、炊具、餐具,一樣都沒有。凌雲老人似乎看出了志驤的疑惑,說:

「其他東西馬上會挑來,我那個長工阿年,老實忠誠,非常可靠,你可以放心。他已挑來了床板,不久還會把其他東西挑來的。怎樣,這樣的地方,有些委屈了你……」

「不,老先生,這已太好了。我實在沒想到這麼好的。」

「也許比你以前住的腦寮還好些。看吧,這邊跟那邊,以前是可以看見隘勇線的,隘勇線就在那裏,樹木都砍光,可以看到好遠,如今已長滿雜木,再也看不出來了。」

志驤從老人所指的銃眼往外望了望,但見一片雜草灌木,有些地方還長著一些不知名的喬木,已好高好高了,確實是個隱祕的好地方,而且離張家也不過二十來分鐘光景。想見當年的隘勇們擠在這樣的地方,苦苦把守,有時也不免遭到還沒革除馘人頭陋習的山地人的偷襲,過著困頓艱辛的生活,使人十分感慨。

志驤屢次想問起凌雲老人的過去,尤其有關大陸的一切,是他所最最關心的。可是跟老人對談時,他總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威壓從對方身上發出來,使他沒敢啟口。凌雲老人倒也健談,一個又一個地提出問題來要志驤回答,並且還不時地加上他自己的觀感。老人對志驤的過去與現在,都十分欽佩,也十分關切。

他說祖國最缺乏的就是工業建設方面的人才,像志驤這種人,如果能到大陸去,一定會受到最大的歡迎,可以大展身手,為祖國做一番大事業。志驤從來也沒有這麼真切地感受到「祖國」這個詞的含義。固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祖國就是「支那」,以前也有不少人常把「祖國」兩字掛在嘴邊的,可是它在志驤腦子裏,充其量祇是個概念而已。而這個名詞從凌雲老人嘴裡說出來,意義似乎就完全不一樣了。志驤甚至因凌雲老人而感到,他離開祖國已不再那麼遙遠了。

當老人知道志驤在短短的期間裏,幾乎學會山裏的人所能做的一切,也大表驚奇。好比田裏的各種活兒,還有做料仔等等,尤其釣鮎、鉤鰻魚,更使老人樂得合不攏嘴。老人答應為他準備釣具和鱸鰻鉤,這邊的一切整理停當,明天也就可以下溪裏去了。老人說鮎魚和鱸鰻是他最喜歡的東西,希望志驤能偶爾讓他嘗嘗鮮魚味。志驤當然滿口答應了。

不久長工阿年挑了一個擔子來到。凌雲老人忙著幫志驤整理物品,日常所需的東西,一應俱全,一小袋米有二三十斤重,此外也有一些青菜之類。志驤少不得又向老人衷心致謝。

這隘寮一切都令人滿意,但是卻也有一件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沒有水源。所需飲水,必須到近傍的一所山谷底下汲取,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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